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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酌月光 (之立)


  半晌以后周惟月挂了电话,和文穆清说CT扫描结果出来了,一说完文穆清便当机立断地表示要一块儿下楼去,她甚至回过头,问周卿檐:“您要一块儿去吗?”
  神使鬼差之下,周卿檐点了点头。
  等进了电梯,周卿檐悄然地挪开脚步,站到了周惟月和文穆清身后。他有些后悔自己仓促地就应下了要一块儿过去看小猫,诚然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从十六岁那一年的阴影中脱逃,抬起手,当年的血迹分明未沾染上半分,却好像已经烙进肌理般永恒篆刻在那。
  他仍然趔趄地徘徊在死胡同里,一眼望不到出口,抬头是暗灰天日。
  可他就是不想放任周惟月和文穆清两人独自相处,他可以规避从旁人嘴里提及的那些细枝节末,但他不能当作不存在,尤其当文穆清结结实实出现在他生活里,无处不彰显著他错过的那些年,如同在着狭小的电梯里,周惟月的身侧一直有属于她的位置。
  这么想着,周卿檐微佝着背低头望着自己鞋尖。深棕色的皮鞋约莫是从那乱糟糟脏兮兮的胡同陋巷里沾染上了泥泞污渍,自鞋底延伸覆盖了好一大半鞋尖都是污痕,所幸另一只是洁净的,但两只鞋子放在一起却已看不出是成双成对的模样。
  电梯“叮”地一声在十二层敞开了门,文穆清率先一步踏了出去,怎料周卿檐和周惟月二人都没有要跟上的意思,她疑惑地微拧柳眉,开口道:“怎么了吗?”
  “我哥身体不太舒服,我送他回家。”周惟月淡淡地说。
  “可你不是要给猫动手术吗?”
  周惟月摇了摇头:“今晚是傅医值班。”
  “那么,晚安。”
  电梯门随着话尾合拢上,像是把两人与文穆清隔绝在了两个世界,周卿檐茫然得只知怔怔站着,半晌他抬起头,见周惟月眉眼含笑,胸膛顺着呼吸吐纳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他到底没忍住:“今晚是傅医值班?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简容说的。”周惟月像是这才发觉两人没有按下其他楼层的按键,以至于电梯仍停滞在十二层,不上不下,他顺势地抬手摁亮了一楼的楼层键,圆圈儿内缀着个“1”的,此时此刻透着橘黄亮光,“他打电话来,我一接通他就直嚷嚷你和人打架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第一大厦。”
  “我心想那不就是二十四小时医院吗,吓了我一大跳。”
  周卿檐这才后知后觉他犯了个极其隐微的错误,那就是他始终低估了那位手握自己所有隐秘心事的死党,对于牵红线撮合爱侣的执着。简容当教授简直白瞎了他满腔热情和天赋,他就适合去灵侣寺当红娘。
  “你应该陪着文小姐的。”话在嘴里囫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周卿檐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毕竟她受了伤和惊吓,有熟人陪着总是比较好的。”
  “那哥你呢?简容陪着也比我陪着你更好吗?”
  “嗯?什么?”
  周惟月压低了嗓,说起话来有些喑哑,像是沙砾被打磨过却仍不够光滑的模样:“柑橘。”


第23章 旧事和秘密
  2004年,至今回忆起来那已经是迢远的一年了。记忆模糊得只剩下马德里三一一连环爆炸案平铺直叙地挂满了报章的封面扉页,满满当当的,街坊邻里茶余饭后开口,都在喋喋不休地反复说起这件事,说得火热朝天的。有多大部分是取难得一见大事件打发时间的,真正为罹难者感到哀痛的有多少,十五岁的周惟月无从得知。
  他之所以把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一年父母就在马德里市,距离案发地不过五公里开外的研究基地。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哪怕奶奶已经竭尽全力隐瞒着他和周卿檐,不让他们徒增担忧,却仍然藏不住自己满目的愁容,单单是守在信号不稳定的电视机前,亦或是踌躇徘徊在住家电话等待长途远洋消息传来,到底是瞒不过的,周卿檐也为此闹腾哀哭了彻夜。
  有了比较才知道什么叫微不足道。
  曾经周惟月也以为那不过是一杆子能揭过的飘渺插曲,可是事实,那件事终究成为了周卿檐心底拔地而起的砍,直挺挺地耸立在那儿,伸长腿跨不去,便只能徘徊在原地。
  忠从私立中学不比国立中学历史悠久,但也算是城里有名有望的中学了,但碍于学费高昂,能到这儿上学的三三两两非富即贵,反正班里单拎出一个,祖上三代不是高干就是建国富商。周家虽不平庸,但要和上流家族相提并论诚然还是差之鸿沟,毕竟要周惟月说,他们家顶多称得上是“书香世家”。
  年前周卿檐班上的那富三代就给学校捐献了一幢独栋的教学楼,比起原先成年旧楼更为宽敞明亮,设备也更加齐全。但要周惟月说起来,他更加记忆深刻的,是那幢红楼后方隐蔽的小灌木林。富三代们逃课就喜欢呆在那儿,至于周惟月为什么会知道,还得归咎于周卿檐在那儿偷偷喂养了一只流浪橘猫,他给它取名为“柑橘”。
  周惟月其实不太赞同他在那儿养猫,毕竟于他而言,简单明了地能看出那是别人的私有领域,这样的行为无非与擅闯私宅。
  “爸妈不让家里有动物,我啊,以前没有惟月你的时候只能和猫猫狗狗玩,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十六岁的周卿檐不比原生父母基因优越而越长越高的周惟月,说话的时候都要稍抬脑袋去看他,“我小心点,不被他们发现就行啦。”
  周惟月能不依着他吗?自然是不行的。那时候的周惟月仍然抱有警惕心,如同被抛弃过的幼犬,再拥有新家庭以后总是下意识地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为的就是保有自己随时易逝的栖身之所。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仓促,像是骤雨倾盆以前从不屑顾去酝酿一场风卷残云——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等周惟月找到周卿檐的时候,他怔怔地瘫坐在小灌木林的草地上,怀里是早已奄奄一息,双瞳浑浊的柑橘。他像是被生生抽离了三魂七魄般,连周惟月凑近都置若罔闻,苍白的脸颊只剩下干枯的泪痕,像是搪瓷花瓶的裂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哥。”周惟月试探地唤了声。
  值得庆幸的是周卿檐对周惟月的声音仍保有天性使然的反应,他浑身一震后讷讷地抬起头,圆润和煦的桃花眼里蓄着漫不见底的水意,而周惟月是那开闸人,他一来,周卿檐原本止住了的泪腺又开始泊泊涌出泪来,他颤着声:“惟月…惟月…他们、他把柑橘弄死了。”
  “我想救它、它,我学著书本上说的给它做心肺复苏。可、可是……”
  没有可是。橘猫的双眼鼻腔甚至乎嘴角都溢着血,显然是遭受了不堪想象的暴力行为,周惟月本该想到纵容这件事,就该想到当今的后果,可他为什么就是没有狠下心阻止周卿檐呢?
  时至更迭许多年以后,这件事早已成为梗在周卿檐心上的一根倒刺,不刻意去想起的时候不会痛,可一旦意识到存在,便会像剜心刮骨般疼痛不已。
  周惟月不曾说与周卿檐知的是,他亦然如此。
  旧事重提,就如同翻开旧账卷,诗人所撰写的风光霁月仍然历历可辨,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旧时光,大多曲折坎坷。
  “哥你曾经说过你要当兽医。”在稳步下坠的电梯中,周惟月的声音有些空旷,“虽然你很可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
  “十一岁的时候。”
  周卿檐有些恍惚,他怔然地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笑道:“小时候不懂事的玩笑话……”
  “如果是玩笑话你就不会连续好几年的生日礼物都让爸妈给你寄专业书了吧?”周惟月拢了拢敞怀的外套,像是出来得急忙,随手套上的样子。
  周卿檐被他直捷无畏的话揭起了莫须有的怅然。长大以后多的是身不由己,年少时候总是挂在嘴边侃侃而谈的梦想,就如同高考时候从高楼被无情抛下,漫天簌簌飘落的零星试卷,如白雪皑皑,带着一腔孤勇与灿漫,挥别了不谙世事的一半自己。
  那时候仍有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勇气,能把梦铺成红毯,尽头是无尽光辉。
  “你不也是?说好当老师的,怎么就跑去念兽医研究所了?”周卿檐摸了摸鼻梁,后又冲周惟月顶了下鼻尖,“我们半斤八两。”
  周惟月闻言,却神使鬼差般的沉默了。他捏了捏耳垂上那颗圆圆的,黑得朴实无华的耳钉,拿指尖细细摩挲着——周卿檐不合时宜地想,周惟月在他缺席的年月里或许过得更加恣意,他打耳洞,纹身,或许还去体验过极限生死运动?总得找机会问问他的。
  但这诚然不是让他忽视周惟月诡异的静默下来的理由。
  周卿檐好奇地盯着周惟月不放,而后者在对视了几秒钟以后,慢悠悠地移开了实现,手也不做多余动作了,规规矩矩地插进了西裤口袋内。
  不会吧?
  总不能是因为那个被他弃之如敝履的微不足道的梦想吧?不是因为文穆清,而是因为自己?周卿檐忽觉空气中安静得能听清他此时此刻正“砰砰”击打着的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腔,也间接地在不断抽离肺部的空气,使他逐渐不可思议在陆地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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