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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道 (五泉溪)


  早上就这样磨磨蹭蹭过去,最难熬的是白天。有几次翟贵下意识往村部走,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被停了职,村里已经不需要他。无聊至极,会沿村部的背街漫无目的走走,见人驻足攀扯一会儿,张家长李家短说上几嘴,开始碍于他曾是村里的干部,还有人耐着性子听,慢慢地也把他混为普通的村民看淡了。翟贵无趣就躲在家里看电视,换一个台又一个台,一个台的节目没有停留过十分钟。老婆看他烦躁不宁,强拉去菜市场买过几回菜,村里人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他感觉身子像缩了半截,气愤地想:难道自己就是纸糊的窗子?被苗得雨轻轻一戳,便被戳得露了亮光。
  翟贵闷在家里喝闲酒。一边喝一边感叹,说在台上不想喝酒,遍地有酒场;闲下来想喝酒,却没有喝酒的地方。有一次翟贵喝完酒出外遛弯,远远看见苗得雨从酒楼出来正与客人寒暄道别。翟贵停下脚步不想与他打照面,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你苗得雨顶花带刺光嫩无比,不就是身上披一件支书的油布衫吗?何况这件油布衫是我脱下的,我没有必要在你的面前低矮三分。便顶着头走了过去。苗得雨从昏黄的灯光里认出了他,招呼说这不是老翟书记吗?以前在公众场合苗得雨就这样称呼,翟贵当了十几年的支书,叫顺溜了,即便被拱掉成了副支书,村里人都这样称呼,但此刻翟贵却感到是讥讽。翟贵心里泛起别样的滋味回应道:啊,原来是小苗书记啊。苗得雨听出语调里带着居高临下,在心里笑笑,说遛弯?翟贵说消化消化肚里的脂肪。苗得雨说难得这么清闲,让人羡慕。翟贵想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也早晚都能感受到清闲的。话没有说出口,旁边客人过来拉他上车,说足浴堂来了几个足疗师手法很特别,让他去体验。苗得雨挥挥手上了车,留翟贵独自一人在街面上。汽车驶过,翟贵顿觉眼前黑漆一片。
  翟贵回到家,拿出一瓶白酒,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停职之后他一直被莫名的纠结撕扯着。村里翟苗两姓去上级集体上访,都知道背后是苗得雨和他鼓动的,即使组织处理调整干部,也该从苗得雨调整,他是村里的一把手,天塌了,是他没有顶住天;如果要各打五十大板做平衡,也该把两人都做调整,为什么单单停了他的职?翟贵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想闹它个乌烟瘴气让领导们吃不了兜着走,老邵却往他怀里塞了个白蒸馍,把儿子大江调到他的身边,虽说没有被提拔但近水楼台,被提拔是早晚的事。这样想来比比村里当干部,躁闹的心便安顿下来。他清楚领导使的是连环马,把儿子拴在他的马腿上,让他欲跳马不能,欲丢弃不舍,焊在棋盘上成了一匹死马。这是老邵特地为他量身定做的衣裳。
  不过他还想。儿子之所以能调进区首脑机关,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和为人怎么怎么,是他在村里鼓动上访的结果,但如果上访停止了,他在老邵眼里还有用吗?在区里还有分量吗?大江的提拔还有砝码吗?他只是一介草民,在区领导的眼里就像甚水河河滩的鹅卵石一样,弯腰就能拾到。如果不是当初操纵上访,让领导感到他这颗鹅卵石与其它的鹅卵石有所不同,哪有机会与区委书记坐在一起推杯问盏?更不会有一片云彩罩在大江头上进入区委部门?停职后老陶给他说了许多暗示性的话,说的心里潮潮的,确信忍一忍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但过了这么些日子,自己坐在家里屁股都坐出了老茧,区里却没有一点动静。那天晚上与苗得雨的偶然碰面,他说话的口气脸上的表情,甚至上车时故意摆出的姿势,都在翟贵眼前晃动。翟贵把电视机打开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换过几档节目,觉得银屏里的所有人都是嘲讽地看着他,让他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小。
  第二天出外遛弯,手里掂了一兜油条,遇到从公园晨练出来的袁风。袁风在酒场上卯着劲给老邵和老陶弄那一势之后,心里忐忑了一段时间。老邵是一把手,对待下属没有那么多忍耐,然而不仅没有给他小鞋穿,还主动打电话安慰,说老袁酒场上你做的有些过分了,老陶毕竟是主管领导,有什么矛盾和分歧不能挂在脸上,这样大家都很尴尬,以后还怎么工作呢。如果信任我,可以私下跟我交流嘛,千万不能感情用事。看似温和的批评,也在向他传递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老邵没有放心里,更重要的是打电话的行为本身就是示好的信号。
  袁风给翟贵打招呼,说你胖了,翟贵也招呼说你气色不错,说完便没有了话。以前两人为大江的事拆迁的事上访的事,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成了被挤下车道的人,见面都一脸的尴尬。翟贵说了几句闲话转身离开时候,袁风瞅见他手里拎的油条,说你真与时俱进,怎么转向关注民生问题了?翟贵听出话外之话,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摇着头笑,说没办法,民以生为本嘛。你呢?也开始转向关照自己的健康了?指了指他身上的运动服。袁风往下看了一下,说这不叫转向,叫觉醒。都没有往下说,都知道彼此的意思,两人笑了起来。
  袁风说你们村里的事上面领导都清楚。想借势安慰他几句。翟贵说清楚?以我说是一盆糊涂浆。清楚了,不会葫芦僧断案,木匠斧子一面砍。袁风笑着说,正因为清楚了,才木匠斧子一面砍。村里只有你和苗得雨两只出头的鸟,苗得雨敢出头是他的战友老陶撑后腰,弄脏了有人擦屁股。你呢?仗势谁?也敢跟着瞎出头。这些话别人说过,说过也就说过,翟贵不会当回事,换成袁风这样说,翟贵的心便七上八下。袁风是与村里经常打交道的领导,又是村里工作组成员,知道许多内部的消息。主要的是他一向站中间立场,不随便说话,像这样亮字亮背的话,一下把村里的事捅到光亮处,对于他是反常举动。翟贵嘴张了张想说什么,袁风打了个手势制止说,什么事情心里清楚就行了,不见得要贴在脸上,更不要乱讲,我只是同情你的遭遇。说完就走了。
  袁风的话戳在他的腰眼上。当大江调动这件事激动过后,翟贵一直处于失落中,袁风的一番话像油锅里放了一把盐,把他心澎燃起来。老陶是苗得雨的战友;老梅又是他的朋友,苗得雨和他们织了一张密网,牢牢地罩在村上,把大江调到区里也许就是他们网上一根线,目的是捆绑住他的手脚。老翟一边想一边拎着油条往村里走,入村时候,撞见苗树,打招呼说老翟买早点啊。翟贵略点了一下头,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塑料袋,油乎乎的竟然拎着招摇大半个城市,难怪村里人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也难怪苗得雨那么阴阳怪气给他说话,不怪别人,只怪自个把自个降为买早点打酱油的了。翟贵顺手把塑料袋扔进垃圾箱里,决定去找仝世德,不管老仝支持不支持,他都要与苗得雨决个高低,什么都不为,就为这张在村里晃了几十年的老脸。
  翟贵敲开仝世德办公室门。老仝正和人谈话,瞥一眼见是他,漠然说到对面办公室等着。翟贵等了个把小时,见没有动静,起身再去敲老仝的门,发现老仝一人坐在办公室内。老仝抬起头看是翟贵,也没有说话,仍旧翻看报纸。翟贵说仝书记我等了个把小时,想给你汇报汇报思想。老仝放下手里的报纸,以接访领导的口吻说,按说像你这样的级别,够不着跟我汇报。不过,念起从前的情感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老仝指了指沙发让他坐,翟贵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吸了几口,平定了一下情绪。说仝书记,我知道我是停职干部,够不上给你说话。老仝揶揄说你这个停职干部过得不是很滋润吗?儿子上调区委机关;你也不用为上访不上访操劳;更不用为与苗得雨比尿高尿低费心,我感觉你是乐在其中嘛。翟贵听出老仝在用话敲打他,知道为什么冷落他的原因。笑着说还乐在其中呢,闲得蛋疼!这些天没有给你汇报,是自己脸上挂不住,毕竟是停了职的干部嘛。老仝说现在来找我汇报,脸上就挂得住了?翟贵不说话,嘿嘿憨笑。
  老仝把脸上的表情收了。头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说,我这辈子做过两件判断失误的事。一件是对书记老邵判断失误。觉得他刚到区里时候,无论干什么事都是大大咧咧一副脸,由此评定他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想虚让一下财政局长,看看我在他心里的位置,结果把局长虚让丢了。另一件就是对你的判断。想你在村里当了十几年的支书,也算能喘粗气的人物,虽暂居人下,但绝非久居人下之人,以你的能量和影响,执掌村里权力是迟早的事,可我看走了眼。你就是个小脚女人,领导给你一点蝇头小利把儿子调入区委,你就乐不思蜀甘愿做停职干部。翟贵听到数落,会意老仝的一番苦心,用手往脸上抹拉一会,说你再说,我就要钻进地缝里了。老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脸上全是不屑的表情,翻了翻眼皮,说十分钟时间到了,好歹我也是街道一把手,不会为一个买油条打酱油的人浪费时间。翟贵坠着屁股坐在沙发上,任老仝挖苦糟讥,也不气恼,只管嘿嘿赔笑,像一个被大人腻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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