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宁一高从窗台上蹦出去,落地时差点崴了脚,疼得嘴都咧了。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
听不得。
外婆满是悲哀的瞎话,或者钟姵无奈地叹气,他都听不得。再多听一秒钟,真怕自己像小欢那丫头,成个齁儿咸的哭包,要不停吧嗒眼泪。
哭包的确是在吧嗒眼泪。小欢的眼睛不晓得是怎么长的,张蔚岚以前没养过小丫头片儿,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闺女蛋子都这么能哭。
在他的记忆里,小欢就等于哭包,动不动就要哭一鼻子。但凡有事,厉害两句,碰一下,非哭不可。
她眼睛生得大,眼泪也大,滴溜圆。水灵灵的大泪珠子,一掉一串,贱得不要钱。
她这样哭起来特别惹人烦。
张蔚岚家和钟宁家是一路电线,也还没来电。
晚上天阴得发红,像被死透的老血殷过。空气里水汽特别重,闷得人喘不顺气儿。
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大暴雨。
屋里黑漆漆的,没打手电也没点蜡烛。张蔚岚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仰头看小欢哭。
小欢站在他跟前掉眼泪,掉两滴用小手蹭一下,蹭得特用力,再蹭下去只怕小脸儿能破皮。
张蔚岚总算扯过小欢,将她拉近了些。因为挺久没说话,张蔚岚张嘴是一副哑嗓子:“别哭了。小姑娘不能总哭,眼泪一点也不值钱。”
“哥......”小欢抽了下鼻子。
“让你别哭了。”张蔚岚皱眉,低低地说,“最烦你哭。”
小欢脖子一梗,使劲儿揉两下眼睛,赶紧压住哭腔:“那我以后不哭。”
“嗯。”张蔚岚疲惫地应了声。
“哥,对不起。”小欢蹲下,怯怯地去拉张蔚岚的手,“我不该去找你。我就是害怕,当时慌了......”
张蔚岚一愣,仔细去看小欢。周遭很黑,他看不清她那张花脸。
有时候模棱居然比看清楚更难受。
张蔚岚沉默了很久,才问小欢:“你哭成这样,不只因为......?”
他的声音放轻,像是不敢说:“......爷爷不在了?”
小欢瘪紧了嘴,不肯应话。
张蔚岚明白了。爷爷不在了,小欢自然难过。但她知道,她哥也难过。她哥更难过。不仅爷爷没了,高考也没了。
她知道张蔚岚更难过。
其实小孩子,她晚点懂事才好。她懂事太快了,太早了,养她的人反倒更受不来。
张蔚岚闭了闭眼,胸腔堵得血脉不通,他莫名就想发脾气,但又发不出来。癔症缠在身上,要给他缠死。
张蔚岚和小欢说:“别多想,不怪你。”
张蔚岚:“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考试还有下次,爷爷......就算我去考了,也没心思。”
“相反。”张蔚岚静静地看着小欢,“哥要谢谢你。”
小欢一惊,给张蔚岚的手松了。
“真的。如果爷爷走的时候我不在,我会后悔一辈子。”张蔚岚抬手,居然揩了下小欢的脸,弄了一手眼泪。
“谢谢。”张蔚岚说,声音特别小,小到喘口气就听不见了。
小欢还是蹲在那不敢动。
张蔚岚叹了口气:“这事没人要怨你。我最不会。现在不怕了?”
小欢的眼泪又往外冒。但她哥最烦她哭。小欢瞪大眼,视线满是模糊,她强擎着脑袋不让眼泪掉下去,又绷住嘴角,不让自己出声。
最后憋不住了,小欢一扭头,连跑带爬地推门去院里,一屁墩儿跌地上,差点哭断气。
是钟姵跑出来,给小欢抱走了。
钟宁站在一边看着,看到腿麻得没知觉,又缓过血脉,生生刺疼,这才走进张蔚岚家。
张蔚岚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没动。
钟宁摸着黑,走到张蔚岚跟前。他蹲下,但是腿更疼,干脆单膝跪下。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钟宁不知道说什么。
对眼前的人,他要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他舒服一点?这太难了。他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心疼?
他安慰不了他,也安慰不了自己。
四周只剩下黢黑,语言和沉默同样苍白无力。他们面对面,却都抬不起头来。
是张蔚岚先出的声。
——张蔚岚喊人:“钟宁。”
“嗯。”钟宁答应得飞快。甚至应上了,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嗯。”钟宁又应了一声。
这时头顶的灯管发出一阵滋哇乱叫。
两人下意识抬起头去看,灯光闪了几下——要来电了。
因为长时间处在黑暗里,眼睛受不了突来的光亮。灯彻底大亮的那一刻,钟宁被刺得双眼生疼。
钟宁下意识闭上眼睛,同时,张蔚岚却忽然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钟宁一愣,顿在那儿动不得了。
张蔚岚的手掌有些凉。干燥的掌心捂上来,遮住了刺目的光明。
钟宁立时就惹了毛病,鼻子酸得不行,眼睛一下就湿了。
钟宁赶忙提一口气深呼吸,这才没糊张蔚岚一手心眼泪。
钟宁是真笨。笨到把“笨”字直接挂在嘴上。他说:“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张蔚岚眯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他盯着钟宁看了会儿,轻轻地说:“你不用说什么。”
钟宁顿了顿,又问张蔚岚:“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钟宁抬起手臂,张蔚岚捂着他的眼睛,他去摸张蔚岚的手背。
一下一下,慢慢地,像个瞎子在摸什么珍宝一样。
那只手的每一个骨节,每一寸皮肤,他都用温热的指腹搓过。钟宁说:“抱怨也好,什么都好。或者你干脆和最初那样,朝我发顿脾气。”
钟宁没有催促,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着张蔚岚开口。
张蔚岚将呼吸放得很轻,钟宁用耳朵仔细去听,能听见那呼吸里微弱的颤抖。
张蔚岚问:“我没去考试,暂时不能和你去一个大学了。怪我吗?”
钟宁恨不得把后槽牙咬碎:“你这么问,是想要我命?”
张蔚岚还是捂着钟宁的眼睛,钟宁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感觉到,张蔚岚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膝盖上。
于是钟宁堪堪伸出手,又在对面那躬起的脊梁上摸了两下。——哪来的资格怪?有什么力气怪?心都已经疼碎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
张蔚岚忽然又说:“爷爷他......其实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就算准备了,也还是很难过。”
从吕箐箐和张志强走了以后,张蔚岚就明白——生死,是最为寻常的事。它可能是循序渐进的,像绚丽的花,会绽放,也会衰败,凋落。
也许突如其来一阵狂风,也能将那花连根掀起,或者折断它的茎。
生命,就是这样的东西。
你,我,他。任何。这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循环。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一点一点体会,还是要难过。
尽管他早就知道。
而除了撕心裂肺,张老头一走,张蔚岚的人生里,就真的再也没有“自家的长辈”,再也没有了。
他再不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人,再没有哪个人,会真正意义上,看他是“孩子”。
张蔚岚的青葱岁月,从未无忧无虑,但也是实质存在的。因为他有个半疯半傻的爷爷。他就剩这个老头了。像他小心翼翼,拼命攀扯的虚弱的劣根。
现在爷爷没了,他的少年时代也彻底终了。
张蔚岚吐出一口气,隐约能看见地上碎了几点水花。他抬起头,愣了愣,脸上一片湿。
张蔚岚扭过脸,这时候,窗外忽然劈下一道锃亮的闪电。几秒后,狂怒的雷声轰然降至。
随后,大雨瓢泼,铺天盖地。大雨声劈里啪啦,似乎老天爷正怒得狂躁,像泼妇一样往下头摔东西。
老天爷不停地摔,他力气很大,拥有无穷无尽的破坏力。仿佛他想将天宫粉碎,让那塌陷的断壁残垣坠落,砸破人间。
窗玻璃被打得乒乓响,尖锐又刺耳。一时间,将张蔚岚呼吸中的颤抖淹没。
张蔚岚的声音也被淹小了:“钟宁,什么都别看,给我抱一抱。”
钟宁拉开张蔚岚的手,眼前少了遮挡,他却闭着眼睛。他很听话,什么都没看。他知道张蔚岚是一张狼狈的脸,他听话得没有看。
钟宁就那么闭着眼睛,一股脑拱进了张蔚岚怀里。他扑得很用力,张蔚岚被他撞得直起腰,后背磕在墙壁上。
钟宁趴在张蔚岚怀里,张蔚岚的双手抱住他——仿佛抱住了最后一个世界。
随着一道雷声轰隆而下,钟宁在张蔚岚耳边说:“我爱你。”
雷雨声阵阵,那低语带着温热喷洒在耳畔。钟宁仍旧笨拙地不会说话,但他扛不住了。心底那歇斯底里的感情再也没办法控制。
很矛盾。它脱口而出时汹涌得发疯,却又那么慎微,那么战战兢兢。
钟宁说:“我爱你。我爱你。”
第49章 “敬我们在一起。”
第二天,张老头就下葬了。
这回按张蔚岚的意思,张老头的葬礼很简单,甚至灵堂都没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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