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火 (瑜辛)

　　“你......”钟姵瞪大眼睛，视线在钟宁和张蔚岚的脸上反复看了几趟。她耐不住要往后退一步，“你们......”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像灰飞烟灭了多年的鬼，又突然冒了出来。
　　钟姵看张蔚岚怀里抱着饮料，又看钟宁手边停着购物车，她一下就明白过来——张蔚岚回来了。钟宁和张蔚岚又在一起了。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候。
　　“钟阿姨。”张蔚岚狠狠吸了口气，几乎要把肺给撑裂。他将饮料都放进购物车里，往前走了两步，“我......”
　　钟宁突然拽了张蔚岚一把，没让张蔚岚继续往前走：“妈，我们......”
　　钟宁好一阵哑口无言，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把话怎么讲。
　　三个人站在货架边对峙，很长时间没人说话。超市里依旧人来人往，吵杂声细细碎碎，嗡嗡得钟宁脑袋生疼。
　　钟宁搓了把脸，硬逼自己张嘴：“我们出去说吧，在这......”
　　“钟阿姨。”张蔚岚又往前上了一步，他这回直接给钟宁挡在了身后。
　　钟宁干瞪眼，他鼻尖前杵着张蔚岚的后脑勺。他看见身前那挺拔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
　　隔着两辆购物车，张蔚岚居然在大庭广众下给钟姵鞠了一躬。
　　这人难道是想招人围观不成？钟宁自己就够乱套，这会儿根本品不透张蔚岚到底在想什么。他赶快抓了下张蔚岚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干什么？”
　　钟宁看不明白，但钟姵看明白了。——当年张蔚岚和钟宁分手，走之前也朝她鞠了一躬。
　　当时少年弯下腰，低下头，就和现在一模一样。往事的旧门轰然倒塌，钟姵只觉得一阵痛苦缠上全身。
　　张蔚岚弯着腰，低着头，他说：“钟阿姨，对不起，我回来了。”
　　定然有些好事的人停下脚步看两眼光景，低低议论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众目睽睽之下，张蔚岚又直起腰来，强迫自己去看钟姵的脸。钟姵还是漂亮，但她变老了，比记忆里老，这让张蔚岚害怕。他怕得要屏住呼吸。但钟宁在身后，张蔚岚就可以活命。
　　张蔚岚说：“钟阿姨，我是年前回来的，早就应该去看你，可是我最近生病，一直在住院，昨天才刚出院。”
　　钟宁和钟姵一样发不出声来，像是喉咙眼被插了刀子。
　　张蔚岚还在继续说：“我和钟宁......”
　　他呼了口气，说得很难：“您别误会，我们也是最近才见到，之前那些年一直没有联系。是我回来找他的，我......”
　　“张蔚岚！”钟宁总算把喉咙里的假刀拔了出去，嗓子眼儿似乎被豁了个大口子，和着血疼。
　　他薅着张蔚岚的衣袖，给人往后薅退了一步。钟宁瞪向张蔚岚：“你说什么呢？你给我闭嘴。”
　　——张蔚岚这是急着当盾牌。这个笨蛋。
　　钟宁明白，张蔚岚肯定比他还怕一万倍。毕竟当年，就是因为张蔚岚逃跑了，他们才会分开，才会各自辛苦那么久。
　　这人大概是有什么创伤性心理障碍，不然不会这样毛躁，非要语无伦次地在这胡扯。
　　“哎，让一让呗？你们都站这干什么呢？”终于有人怨他们挡路了。
　　钟宁拖着两辆购物车到一边，终于走到了钟姵跟前。
　　他犹豫了一下，去握钟姵的手：“妈，我们先回家说。”
　　钟姵咬着牙，很想给牙咬碎。她看了钟宁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甩开了钟宁的手，狠硬又脆弱地扔下一句：“你可真行。”
　　钟姵说完，又转头看了眼张蔚岚。
　　张蔚岚总是最会折磨她，一直叫她既心疼又怨恨。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她一边想着，到底作了什么孽，他们怎么就又扯到一起去了？一边又想着，多少年不见，一见面张蔚岚就说住院，这孩子是怎么了？
　　钟姵被乌七八糟的情绪扽得浑身生疼，打心里恨超市这地方，根本呆不得，她多一秒钟都站不下去。
　　钟姵干脆转过身，将高跟鞋蹬得又快又响。不过她的鞋跟远没有从前高了，更没有从前尖锐。
　　钟宁被钟姵甩了手，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等他倒过秧儿，钟姵已经没进人群里，找不着了。
　　钟宁瞪着乌泱泱的人，徒劳地张了张嘴。他用掌心狠狠抹了把脸，在原地定了定神。
　　钟宁低头看钟姵留下的购物车，里头有和他车里一样的水晶梨，还有熟食，糕点。全是他爱吃的。
　　钟宁闭了闭眼，一口气喘得心肺拧着劲儿疼：“走吧。”
　　钟宁望了眼张蔚岚：“先去结账，东西总不能扔着不管。”
　　两人一人推着一辆购物车去收银台排队，期间张蔚岚闭着嘴不吭动静，钟宁则擎着手机给钟姵打电话。
　　连着打了三个，钟姵都没接。
　　钟宁叹了口气，只能把电话打给谢远泽：“叔叔，你能给我妈打个电话吗？”
　　“怎么了？”谢远泽这阵儿还在互感器厂里，一听钟宁的语气不太对，立时问道，“你妈没去找你？她和我说今天下午准备去你那呢。”
　　“她来了。”钟宁顿了顿，抬眼望着超市里大片大片花里胡哨的人，望得眼疼。他根本捉不着钟姵的影子，“出了点事儿，现在说不清楚。我妈不接我电话。”
　　“......你和你妈吵架了？”谢远泽愣了。据他所知，钟宁是个好孩子，他和钟姵结婚这些年，从没见过钟宁和钟姵顶嘴。
　　“就......”钟宁吭哧不出来。
　　“没事，我先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好在谢远泽没多为难钟宁，“你别着急。”
　　挂了电话，正好轮到钟宁和张蔚岚结账。给完钱，他俩提着两个购物袋，里头装满了好吃好喝，站在超市门口吹冷风。
　　谢远泽的电话终于打了回来，钟宁赶紧接通：“叔叔，我妈接电话了吗？”
　　“接了。”谢远泽说，“她打车回家了。具体什么事她没说，不过我能听出她情绪不太好。”
　　谢远泽那边停了会儿没说话，他应该是正捂着话筒和员工交代什么。
　　不过十几秒的时间，谢远泽又说：“小宁，你别急，我现在就回家。你要是没事也过来吧，有什么话跟你妈好好说。”
　　“好，我知道了叔叔，我等会儿就过去。”钟宁把电话揣回兜里。
　　钟宁并不想一开始就把事情闹开，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他必须回去一趟。
　　钟宁提了提手上的购物袋，扭脸去看张蔚岚。张蔚岚皮肤白，杵着挨了半天冻，鼻尖已经明显得有些发红。
　　钟宁没法开口让张蔚岚先拿着东西回家，张蔚岚是绝对不会走的。
　　钟宁问张蔚岚：“我要去我妈那儿一趟，你跟我一起？不过叔叔也回家，你现在......”
　　他顿了顿，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法，只能直说：“你现在不太好进门。谢叔叔我妈很早就认识了，但我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这些事，这些年从没有人再提过。”
　　张蔚岚皱眉想了想，说：“我跟你去，我先在门外等着就行。”
　　钟宁点了点头，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钟宁给购物袋都塞给张蔚岚，自己跑去把摩托车骑了过来。
　　他扔给张蔚岚一个头盔，便载着张蔚岚往钟姵家去。
　　风还是挺冷的，他们的外衣都被吹得冰凉。
　　离钟姵家不远的时候，钟宁停下车等了个红灯。张蔚岚的一条胳膊突然绕过钟宁的腰，轻轻抱了上来。
　　钟宁低头瞅了眼。
　　红灯变为绿灯，钟宁又重新蹬起摩托。没几分钟，摩托车钻进别墅区，在钟姵家门前停下。
　　谢远泽这房子是个典型的小别墅，有自己的院子，也有自己的车库，但就是没有楼道。
　　钟宁摘下头盔，皱起眉头捏了下张蔚岚的外套。这衣服不是特别厚。
　　“你要不找个暖和地方呆一会儿吧，附近有家咖啡店。”钟宁忍不住说，“我还不知道要进去多久，你站门口别冻感冒了。”
　　不过钟宁知道他说了也白搭，张蔚岚九成九不会挪一步。
　　果然，张蔚岚说：“我哪也不去。”
　　张蔚岚盯着眼前的大门，心里难过得像刀剜一样。
　　他说过这一次要挡在钟宁身前，去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可他却挡不上去。——这不仅是钟姵的家，还是谢远泽的家，张蔚岚这种立场，当下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这才明白自己居然也那般自负过。他自私，他混账。离开是他，回来也是他。扔下钟宁是他，逼着钟宁重新拿起这段感情的也是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毁了钟宁一辈子，却连爬一步都爬不动。
　　始终在原地喊救命的那个人，总是他。不论多少年，他都没有分毫长进。
　　那钟宁呢？钟宁还是会为他走上刀尖，过来牵他的手。一次再一次。
　　钟宁牵住张蔚岚的手，捏了捏张蔚岚冰凉的掌心：“张蔚岚，别害怕，也别瞎想。”
　　“你看着我。”钟宁说。
　　张蔚岚听话地抬起头，去看钟宁的眼睛。
　　那双眼睛算不得多么剔透，多么漂亮，比不上琥珀宝石，却是张蔚岚见过最美的东西。
　　钟宁眼底透着浅光，他说：“那是我妈，所以有什么都会正面冲着我来，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你不能当我的盾牌。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