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被晒得发痛。
引擎声……开始出现错觉了?
但这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响在他的耳畔。
接着他闻到了汽油的味道。
“嘿,”有人说话,空旷地回荡在周围,“你在这儿干什么?”
普通话带点不知道哪儿的口音,腔调低沉却开朗,算不得第一次听就十分抓耳的声线,但确实不是他的幻觉。
池念怔怔地捂着脸,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眼泪和失态。他指缝张开,一点灰全都抹在了脸上,然后看见视野里突兀地出现一辆涂装成迷彩色的吉普车。
“还好吗?”驾驶座车窗探出一个头。
池念没回答。
戴着墨镜和面罩抵御高原紫外线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像分析他是流浪汉或者已经神志不清。片刻后,那人索性打开车门跳下来——
腿很长,裹在黑色工装裤里。
他穿的中帮马丁靴鞋底厚重,朝池念走来时一踩一个坚实的脚印。风比早些时候更大了,带着夜晚即将到来的寒意,可他的脚印却没有消失。
池念还保持蹲的姿势,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把面罩拉了下来。
薄而锋利的唇角挂着和煦笑容,个子又高,几缕微卷的碎发垂在眉角,墨镜后微微透出一双弯起月牙弧度的漂亮眼睛。
是来找他的吗,那好像应该打个招呼?
池念心里升起一种得救的畅快,他的眼泪冲出白印,还横七竖八地挂在脸颊,正想起身,却突然动弹不得。
……操。
蹲得太久腿麻了。
池念抬起头,猜想自己这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但那人并不诧异地直接向他伸出手:“腿麻了么?来,我拉你一把。”
奚山
池念一时分不清烫着他胳膊的是夕阳余晖或者戴墨镜男人手掌的温度。
他穿了件最普通的黑T,防护袖一直遮到了手指第二个关节,握住池念的力道很大,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巍峨山巅的白云成片地往下压,天也跟着阴了,只有夕阳还在背后发亮。
被手臂上传来的一股力量向上拽时,池念心底因绝望而一塌糊涂的死水中冒了个泡,然后泛起一点涟漪。
他站起身的一瞬间腿就软了,刚才蹲着不觉得,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麻得要命好像半身不遂。池念弓着腰避开眼前人的目光,想去捏一捏小腿肚,逞强不让自己表情显得太难受。
但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他还没碰到,那里立刻狠狠地抽搐几下。
池念倒抽一口气,“嘶”地一声,眼泪差点痛得又泛滥——他特别怕痛,否则说不定会选择更干脆利落的方式结束生命。
一条腿没落地的站姿别扭得很,他还被另个人扶住胳膊不放,这时腿抽筋,池念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原地跳几下缓解又觉得丢脸。
那人好像看出来他不舒服,没吭声,只让他大部分重心转移到自己身上。
两个人的距离贴得更近一些,咫尺间池念闻到一股很淡的洗衣粉味,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在风里也不飘散。
注意力一分到别的地方小腿抽筋的痛楚就没那么难以忍受。
见池念单脚站了一会儿面色有所缓和,对方嘴角的弧度更深了,问他:“还能走吗?”
池念点头,被扶着试探去站直。但他脚刚落地时,过了电般又麻又痛的触感从脚心升到了腰眼。他“啊”了声,本能地捏小腿几下。
“还没好?”扶着他的人说,看了眼池念那副娇气的样子,又笑了,“去我车上吧,坐着按摩会儿就行。”
陌生人发出这种邀请,换到一些不太合适的地方就多少带点这样那样的暗示,如果不是因为附近除了他俩连个活物也没,池念八成不会答应。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想什么呢?
他暗自唾弃自己有病,朝好心帮忙的人点点头,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肌肉记忆,小声地对他道谢。
“……谢谢你啊。”
这句感激来得突兀,那人顿了顿,才答:“小事儿。”
苍凉高原远离公路的区域停着一辆吉普车,气势逼人,几乎有了拍什么杂志大片的架子。迷彩涂装可能经过很长时间,灰扑扑的,轮胎上黏着一点碎石子。
戴墨镜的男人先打开后座,又飞快关上了门:“不好意思,后面有点乱。”
这句寒暄让池念沉寂麻木的内心有了点活起来的意味,可能他失语太久,再说话总显得局促而生疏:“没关系,我靠一下就行……”
“副驾驶吧。”男人说,帮他打开了门。
吉普底盘有点高,池念穿鞋也有个178左右放在平时也就潇洒地跳上去。但现在他算半个伤残人士,一条腿拖着他,想轻盈也轻不起来,反而时刻担心二次抽筋。
最终还是别人扶着他坐好的。
池念侧着身体,两条腿垂在车门框里晃荡,脚跟偶尔轻轻一点座椅最下方。他脸热得开始感觉到痛,可能被太阳晒久了,耳朵也红。
揉了一会儿抽筋的小腿终于恢复,池念想感谢善良的陌生人,抬起头,看见他正在喝水。
单手支撑靠在打开的车门上,十分随意,却比用力凹造型还像模特。现在漫天黄沙,背景里天空是淡淡的紫色,夕阳即将沉入山的缺口中,池念看着他,没头没尾地想:如果现在有一台相机,拍出来的效果大概不输给杂志大片。
“你是一个人来的?”
池念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总不能已经享受别人的帮助之后翻脸不认,让人家“别管我的死活”——基本教养,他要先送走对方再想以后。
男人笑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觉得他出现在这儿很不可思议似的:“没车,也没带东西,你迷路了还是想挑战极限?”
“……没有。”池念闷闷地说。
他不配合,男人就不再多问,他转身从后座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池念。面对诧异目光,男人略略一抬下巴:“你嘴唇裂了。”
池念正摸着自己发烫的耳朵不说话,闻声一把夺过那瓶水。
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胡乱擦了擦嘴角,不把失态暴露得太明显——刚才那句话,依照池念过去和男友相处的脑回路本能理解为了调情,但眼前男人说得无比正直,真就只提醒他,“嘴唇裂了会流血”。
抽过烟吹过风的喉咙短暂得到拯救,池念叹了口气,心里那点愧疚被无限放大。
陌生人的善意让他发现刚才那些消极想法简直太不负责任了。
对自己不负责,还有……对家人。
可能他没机会再回家去面对,但今天如果不遇到这辆车,之前大吵大闹被轰出家门就是他和父母的最后一次对话。
池念感觉自己无端被拉出快窒息的泥沼。
“对了,那边有辆看着快报废的车,不会是你的吧?”男人突然问。
池念咬着矿泉水瓶口,茫然地“嗯”了声。
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怪不得。”
他话挺多,人也有点自来熟,不管池念接不接茬都继续往下说着推理过程:“我路过的时候纳闷呢,那种小轿车跑不了戈壁滩,怎么会停在这个地方……说是被抛弃了吧,但是那边又放了个背包,里面还有不少东西。没找到司机,我就检查了一下发现车胎爆了……”
池念听到这儿,配合地说:“对,车胎爆了。”
“对啊。”男人点头的样子很认真,“就想着是不是司机去周围求救,毕竟天快黑……开车往边上转了几圈,果然看见你啊。”
池念没来由想笑,不知为什么,比起“路过时看见一个傻逼沮丧地蹲着哭鼻子”,“怕遇到危险所以开车来找你”之类的表达让他更动容。
已经很久没人提过对他的“在意”——起码他在乎的人里,都像默契地把他遗忘了。
他又喝了一口水:“我找不到路。”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池念抿着唇,“反正车不想要了,随便吧。”
“随便啊……”他重复池念的话,有点头疼地胡乱揉自己后脑,“那要不我送你去最近的服务区?一个人呆这儿很危险。”
池念说:“我为什么要你送?”
“不送也行。”男人无所谓地说,“晚上这片真的会有狼群啊。”
池念:“……”
池念:“那,那还是……麻烦你了。”
男人听了这话干脆两条胳膊一起搭在车门框,充满侵略意味的姿势被他做出来不显得霸道。他推高了一直戴着的墨镜,整张脸便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他朝池念笑了下: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啦。”
池念看清了他的长相,愣了,接着匆忙一点头。
坏人不会长成这样。
眉眼如同被浓墨重彩地添了几笔颜色,他笑起时月牙似的一双眼睛略有些上挑,看过来时他因为太薄而显得锐利的唇也不那么让人疏离。
这时他才发现,男人留了一头微卷的中长发,在后脑扎起来,前额的碎发修饰过分冷淡的轮廓,夕阳照得他肩膀一圈毛茸茸的温暖。对方在高原待的时间兴许不算短了,皮肤晒成小麦色,高挺的鼻子两边有点不易察觉的小雀斑,平添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