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他就有不祥的预感——或者说更早之前,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
见到何觅的时候,他最大的感想竟然是,果然如此。
他给何觅的手指涂上冻伤膏,快要涂完的时候,何觅开始发出声音。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蒙的双眼眯了两下。游霄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把他的手放下,坐到床尾去。
“别,别走……”何觅说,“少爷不要走……”
他好像焦急想说话,但发声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嗓子又干又疼,说到最后他还咳了两声。游霄放下冻伤膏,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接着去拿了刚才烧好现在已经放温了的水。回到房间时,何觅已经掉下了床,他吃疼地抓住脚踝,不敢碰自己的脚,听见游霄的脚步声,他匆匆抬起头,看起来相当惶恐。
“你冻伤了手脚。”游霄面无表情地解释,“手放开,我刚上完药。”
何觅立刻松开了,无措地把两只手举在空中,生怕再让它们碰到点什么,害得游霄白费功夫。
游霄把水杯放在床头柜,半跪下来,重新把何觅抱上去,再把水杯凑到他嘴边。何觅看看他,再看看水,反应很慢,仿佛连神经都被冻住了,过了许久,才张嘴喝水。
他喝下一点,游霄就随之倾斜一点杯子的角度。何觅喝得不快不慢,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足够解渴了,但他没有停下,他的头脑还没有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而他的本能又贪恋此刻的互动,所以他将一整杯水都喝完了,一滴都没有剩。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这简单无趣的互动结束后,游霄又把水杯放下了。他重新坐到床尾去,何觅呆呆地看着他拿起药膏,碰了一下自己的脚。
何觅这时才意识到他要做的事,缩了缩脚:“不要碰……”
游霄抬头看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何觅说:“脏……我自己来……”
尽管何觅的手也伤着,但他看起来实在很在意这点,所以游霄停手了,把那一瓶不怎么好闻的膏药放下。何觅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调整姿势,用不怎么麻和痒的手指沾了膏药,开始给自己抹药。
他的动作又慢又笨,脑子也是,有点儿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
游霄也没有告诉他,早在他醒来之前,自己就碰过很多次了。
两个人之间又安静了很久,相处起来就像被迫尴尬共处一室的不熟的人。游霄看了一会手机,看通话记录,看何觅打的那个电话,六点二十一分,再看一眼现在的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把“你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问题吞回去,把“你来干什么”的话也吞回去,再将责问和一些略显严厉的话都压下,游霄最后问他:“吃饭了吗。”
“没,没有……”何觅回答。
游霄起身去了厨房。游家本来要让他带厨师和司机和保姆过来,但游霄没同意,只说需要的话自己会请家政。一年多下来,他也学会了自己做饭,虽然不如在家里吃的好,但他也不是那么挑食的人。
端着粥回去的时候,何觅正紧紧地盯着门,他推开门时,何觅来不及将眼神收回去,变成一个很拙劣的躲避状态。他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头发垂下来,露出的耳根也是这个颜色。再抬头看游霄时,他又是那个很熟悉的、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得游霄心里头揪了一下。
这么长时间不见,何觅除了变瘦,竟然没有多少变化。
如果可以,游霄绝对会选择不和他见面,或者在他下飞机的时候就逼他回去。
如果早几个小时回来,游霄会把坐在那儿的他揪起来,骂一顿再赶出去住酒店或者旅馆。
但事实是何觅晕在了他家门口,而他把人捡了回来,心虚到甚至不敢脱何觅的衣服进行详细的检查,只敢绷着一张脸,说少少的几句话。
他们分开的时间理论上来说已经够长了,但游霄却还没有完全从那段时间走出来。他不能正常地面对何觅,而看到何觅装可怜也还是会心软。
在这短短的几步路里,游霄用冷静的表情想了很多东西。
其实他可以现在就带着何觅去医院,用正当的理由把何觅留在医院接受照料,等到好了再把人送回国。又或者他可以联系父母之前给他安排的医生,医生不会介意多拿一份酬劳花几天的时间照顾一个病人。
但事实是他走到了何觅身边,何觅乖乖地往里面坐了坐,为他腾出位置,而他拿着勺子,开始给何觅喂粥。
他感到抗拒,但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长进,没有表现出来。
何觅精神不好,醒来之后就一直紧绷着,喂他吃过粥后,游霄在厨房又待了一会儿,再回来看他时,他已经重新躺在床上睡着了。
窗户紧紧地关着,但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游霄走过去看了看,雪依然下着,絮絮飘落。他忽然拉开了一点缝,将手探出去,室外强烈的冷空气一瞬间侵蚀他的手指,但他没有马上收回,而是任由自己的手变凉。
再次关上窗户时,游霄把窗帘也拉上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微微发红,指尖也冰冷僵硬。他走到床边,再看了一眼何觅的手脚,微微摇了摇头。
抱何觅进屋的时候他没有想太多,直接抱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时间不早了,何觅也睡熟了,游霄自己去客房将就睡了一晚。
睡前他给家政发短信,要她明天早上过来,帮忙照顾客人。
第二天还有课,他不可能也不想呆在家里陪着何觅。
然而事情总是比预想的来得坏,半夜的时候,何觅发烧了。
这一晚上游霄并没有睡好,入睡时间比往常推迟了两个小时,到半夜还醒了一次。客房没有卫生间,他就出了门,路过自己的房间时,听见了何觅的呻吟声。
何觅在被窝里蜷缩着身子,烧得脸颊通红,嘴唇也艳得厉害,与晚上被游霄捡回来时相比完全是两个状态了。游霄只能皱着眉头先给他测体温,量出来38.9度,烧得厉害。
半夜三点半,游霄打不通家庭医生的电话,只能自己处理。他去洗了湿毛巾给何觅敷上,又从药箱里找出退烧药,上网查了一会能不能就这样吃,然后烧了水兑成温水,叫醒何觅喂他服下。
何觅喝药很听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几乎没有什么不听话的时候。
但是吃完药后,他又用手指揪住游霄的衣服,怎么也不让走。可能是实在难受,他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掉泪,泪水几乎浸湿了整张脸,嘴里也开始稀里糊涂地说话。
“不要走……少爷……”他乞求道,“别不要我……”
生病中的人没有理智可言,游霄和他说“放手”,他也完全没听懂。他的手还有伤,哪能这么乱碰。无奈之下,游霄只好捉住他的手腕,逼他放手,他没有力气,对抗不过,但是不屈不挠,又一次试图抓住游霄的衣服。
“何觅。”游霄又喝了一声,“何觅!放开!”
他这才像被吓到一样,愣愣地仰头看着游霄,但眼睛已经全是水光了,估计视野也是模糊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开始道歉,“少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游霄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床边坐下,按着他的手脚让他重新躺回床上。何觅没有反抗了,只是流着眼泪看他,蠕动嘴唇发出卑微的声音:“不要走……”
仿佛不敢再做什么,只能发出最后的、无力的请求。
“我不走。”游霄说,“你发烧了,好好休息。”
他拿纸巾给何觅擦掉眼泪,擦了两三次,何觅闭着眼睛,泪水却仍然在流出来。游霄又给他换了毛巾,然后靠着床头坐下。许久过后,何觅的手指不自觉地移了过来,又一次小心地捏住他的衣角。
何觅乱七八糟地说了很多梦话,说“喜欢你”,说“对不起”,喊他“少爷”,又喊他“游霄”。他喃喃地念了一会“不要走”“不要丢下我”,过了一会儿,又开始重复地说“喜欢你”和“对不起”。
在暗淡的夜灯下,游霄凝视这张脸,有一种错觉,何觅就像缠绕在他心脏上的菟丝花,没有他就无法存活。
然而何觅缠得太紧了,也让他觉得无法呼吸,十分难受。
游霄遵守诺言,没有离开这间房间,因为发烧的何觅就连在梦里也不安稳,而他又探了两次何觅的体温,没有丝毫降下的意图。但他不愿意和何觅躺在一起,因此只是靠在床头,拿了个枕头垫在后背,就这样浅眠。
其实在出国之后,游霄的睡眠一直不好,今天换成这样苛刻的入睡条件,更是糟糕。
半睡半醒中,他还能听到何觅的低吟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中途有两次,何觅用脸蹭他的手,眼泪蹭到他的手上,比手掌温度高上一些的皮肤和液体,让他本能地缩了一下手。
大概到五点半的时候,游霄睡不下去了。坐着睡觉难度太大,他的脖子有点酸,腰背也不舒服。夜灯还开着,一直没有关,他低头看何觅,何觅似乎睡熟了,不再说梦话,也不再乱动,只是脸颊依旧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