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觅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贪婪而无耻地渴望着游霄的存在,另一个部分无力地制止着它,告诉它“不可以这样做”。
他做了许多错事,落得这个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事到如今,他没有资格去打扰游霄重新步入正轨的生活。
新学期开学后,何觅时常神思恍惚,有时候明明是去上课,回过神来,却已经一节课都过去了,他挎着包,走在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上。一般这种时候,他会改变自己的方向,去自习室看书,或者回到宿舍休息。然而不管做什么,结果却还是走神,他会在自习室待到关门,又或者睡到夜半惊醒,这个时候舍友们都已经胡闹完一晚上熟睡了,只有他错过了一切,变得异常清醒。
然后在这漆黑的夜里,他无可避免地想起游霄。
他用手抓挠自己,把手臂抓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张开嘴做无声的呻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精心注意自己的仪表,指甲也剪得不那么勤,尽管只留个一两毫米,指甲也能在这失控之下抓破自己的皮肤。简单的疼痛不足以让他停下,等到手指和手掌都摸到湿濡的液体了,他才能慢慢地平静下来,重新陷入沉睡。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冷空气似乎不甘心就这样一走了之,在这个冬天的末尾,何觅回游家的那一天,气温骤然下降,又落了一次雪。
何觅从公车上下来,步行到游家门口。他又分了心,最近走神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于是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绕着游家的围墙走了一圈。
地上的雪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脚步踩下去,就留下一个凹陷。何觅盯着地板,一步一步地走,想着今天要跟游夫人做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今天好冷,讨厌下雪。几朵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于是他下意识想要动手扫掉,然而他戴着手套,手套里的每根手指却都是冻着的,只是想要动一动都僵得厉害。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何觅却一时想不起来。他双眼一瞬不瞬,转而看着自己的手套,手套摘掉,露出被冻红的手指。
眼角余光能看到的青砖白墙,忽然之间断了,他走到了拐角处。
何觅顿时止住脚步,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他僵了片刻,微微转头看向那个墙角,再缓缓抬头,看到二楼的那个窗户。
七岁时的不少记忆,因为年岁久远,何觅都记不清了。那一天他如何跨越半个城市来到游家的,他同样也忘了。
但他还能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看到,他摔倒在地,冻僵了的手拍到被雨水打湿的地上,然后他很久都没有动弹。
可能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能是一路走过来饿死的,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冻死的,也有可能是摔到地上的时候太疼,他被疼死了。
但他没有死。
一双干净而温暖的手扶住他,丝毫不介意他双手的泥泞肮脏,将他拉了起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命就通过无形的线,系在了那双手上。
而脱离了那双手,脱离了那个人——
何觅有点儿绝望地意识到,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好了。
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何觅重新打扫了那间公寓。他用的理由是,新找的兼职工作地点离公寓很近,想要周末过去住一住。他向来很少提要求,难得提一次,游夫人当然满口答应。
新的兼职给的钱比上一份要少一些,但好处是它的时间更灵活,晚上的时间都可以空出来。
何觅又报了一个英语补习班,每周三节课,都在晚上。他的英语一直很差,都到了大二下学期还没有考过四级,辅导老师帮他从基础补起,信心满满地承诺要补到他过六级。
夏天到时,何觅回游家回得少了,原因是夏天太热,来回在学校和兼职之间已经相当累人,回游家的距离太远了,他有些受不住。
游夫人舍不得,说:“小觅,夏天还要打工也太累了,要不然你把兼职辞了吧,就当回家给我当保姆,我给你发工资。”
今年她要趁着游霄暑假去那儿玩一个月,待在家里的时间本来也不长。何觅笑着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了,只承诺至少每半个月会去见她一面,游夫人也就没纠缠。
学校,打工,补习班,何觅的生活被这三个地方的内容给充实得满满当当的了。每天上完课,他就搭车到打工的地方,工作完成后去补习班,磕磕巴巴地读那些对他来说难以理解的单词句子,有时候太累太晚了,他也就不回宿舍,直接去公寓,到公寓倒头就睡。
然而即使如此忙碌,忙到他觉得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了,他想起游霄的次数却还是那么频繁。
时不时地,何觅会想,自己现在都在干什么。
毫无疑问都是错事,毫无疑问都是用心不纯、居心不良。
但,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就算无数次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却还是无法停止。他的不轨之心就好像顽固而无理的病毒,深入他的程序影响他的行为,且无法删除。
每到这种时候,何觅都会抓住自己的手臂,默默掐紧,然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手臂裸露在外而松开。
之前掐出来的伤大多不深,但因为流过太多次血,也结过太多次疤,还是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回游家的时候,他倒是用长袖外套掩盖过去了,因为游家整个夏天都开着空调,所以他的长袖不算突兀。但天气太热,他在外只能穿短袖,在学校和在打工的店,都有人好奇地问过他手臂怎么回事。
不能再在手臂上留下新的痕迹,所以何觅的目标转移到了即使是夏天也能被盖住的地方。他口袋里放了一把小刀,当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难受时,他就会用它轻轻地在皮肤上划一下,凝视着鲜血从里面流出来,干涸了,他再熟练地给自己清理伤口擦上药。
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做这些无需再遮遮掩掩,久了,甚至还有些熟练。
细小的伤口一次次被创造出来,又一次次愈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次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何觅上了大三,这个时候,学业繁忙又成了他新的理由,他回游家的次数越发地少了。秋天过去了,又一个冬天到来了。
游夫人因为换季又生了病,咳得厉害,何觅这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游家。他在厨房和阿姨一起给游夫人煎药,又亲手为她端上去,喂着她喝。生病时,人就是容易变得脆弱,游夫人轻轻地叹气,说自己最近什么都不顺心。何觅垂着头听她抱怨,到最后,忽然起身抱住了她。
他有些颤抖,头搭在游夫人肩上,因为怕压到她,并不用力。
“对不起……”何觅道歉,“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我生病又不是你的错。”游夫人反而笑起来,“别忽然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何觅为什么而道歉,但何觅自己心知肚明,他悲哀地闭上眼睛,用嘴型喃喃地念了最后的“对不起”。
寒假到来时,何觅登上了飞往A国的飞机。
他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包,里面装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大概够吃一天的食物。在飞机上,他再次查看早就查好的路线图,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想掉眼泪,但他忍住了。
第二十九章 重逢1
在这十多个小时的行程中,何觅只睡了一会儿,可能十分钟,二十分钟,反正不长。他心神难安,不断地想着自己要做的事,自己要见的人。
他用手机看以前存的游霄的照片。游霄留的照片并不多,他不喜欢拍照,所以这些大多是何觅偷拍的,睡颜和背影占了很大一部分。
十五岁到十八岁的游霄还略显青涩,有着矜持的贵气与内敛的高傲,站和坐,背都是挺得笔直的,表情也总是绷着,唯独睡觉时会显出些许柔软。十八岁过后,游霄出国了,他有的照片,就变成游夫人拍的照片。
游霄似乎又长高了不少,身量颀长挺拔,站在游夫人身边,已经比她高出一大截。或许是独居生活磨练人,他的气质也有了沉淀,变得更加成熟。何觅有时候会问,她去和游霄相聚的时候过得开不开心,游夫人只说几句大概的“都不错”,又说,她过去住的时间里,能感觉到他沉稳了,虽然不喜欢笑,但也从不赌气发怒。
飞机落地时正是傍晚,但机场外看不到晚霞。A国正下雪,天空中压着一层灰而薄的云,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中飘落。何觅背着自己的包,站着看了一会儿,直到急着过路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和他说“Sorry”,他才回过神来,他已经飞到了异国他乡。
有游霄在的地方。
何觅抓着手机,不规律地呼吸了两口气。因为不敢确认上一个手机号是否被游霄拉黑,他又买了一个新的手机卡,拨出那串熟悉的号码后,他屏住了呼吸。
等待了十几秒钟,电话接通了。
“Hello?”对面传来了游霄的声音。
他已经有一年半多没有听过这个嗓音了,一时甚至呆住了,没有回应。过了几秒钟,游霄又问了一句是谁,他害怕被挂掉,这才开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