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冻着了,自己还用手指去戳男孩的脸,冰冰凉凉,男孩猛地一颤睁开眼睛,黑亮亮的,安安静静盯着自己看。
是小时候的伏城。蒋白拼命记住刚才脑海里闪现的画面:“啊?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伏城缩在被子里,“师哥你亲我一下吧,亲完了我就睡觉。”
“我亲你干什么?我又打人,又踹人,你让你以前师哥亲,他多好啊,不骂你还惯着你。”蒋白收好了药油,“狮子张的事我去试试,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谁大晚上不睡觉?精力这么旺盛?”几个手电筒同时照进屋来,宿舍灯啪嗒一开,把没来得及躺好的5个人照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
最前面的是胡一虎,然后是张霖,还有教导处主任。后面是高中各年级组长,显然是宿舍大抽查。
人赃俱获,无法狡辩。当晚,239宿舍全体成员换上冬季校服,在室内馆跑了3000米,以儆效尤。
第二天中午,伏城揉着被抡青的屁股找胡一虎报道,拿到了这次用屁股换来的表演机会。周六,伏家班仍旧集训,节奏不紧不慢,没有上狮批,仍旧是倒立。
“曹魏时期,中国已经出现了舞狮子的雏形。”廖程明在院里烤着小火炉,“有个孟康啊,在《汉书.礼乐志》中也写过,后来很多大文豪都写过舞狮,比如李白啊,就你们上学时经常背他诗的那个李白,还有……白居易,都写过的。”
蒋白一边听一边悄悄往香炉的方向吹气,怕伏城撑不住。廖程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惯了蒋白给伏小子作弊,也不说他。
不一会儿,伏城倒立着说:“师叔,我们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还有几分钟,站完这柱香再说。”廖程明看着香炉。
“我们想找狮子张。”伏城藏不住话,“做狮子。”
廖程明看着香,一言不发,咳嗽几下竟然起身走了。高昂带着李丛把所有高低桩擦完,这几个倒立的还在横凳上杵着呢,谁也不敢下来。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在厚香灰里,才一个接一个翻下来。
“嚯,杂技练完了?”李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用不用在地上放个盆,我扔几个一块钱硬币?”
“师哥我能揍丫吗?”伏城把脸一扭。
“再等等。”蒋白摁着手掌上的血茧,“我去看看师叔。”
廖程明正在屋里写字,听见一帮人呼啦啦进来。“先坐,歇口气,我给你们讲讲狮子张这个人。”
一帮人呼啦啦找地方坐,伏城干脆坐地上,又被师哥拎起来摁在椅子里。蒋白把门关好,只留窗,又把两盆水仙花放在小炉子旁边:“您说吧,我们听着。”
廖程明提笔沾墨。“水仙别放太近,烤坏了……天桥狮子张,原名张一柳。他家世代住天桥那边,听说他出生那年,院门口一棵大柳树被城市规划拔了,那是他家养了十几年的大柳树,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可大家不叫他张一柳,全叫他狮子张。”
“他和我爸……闹不愉快了。”伏城说,琢磨着一会儿去买冰棍。
“手艺人都有傲骨,心性高,你爸和你差不多,说话不怎么过脑子,二十多岁的时候恨不得满大街嚷嚷去,要我说,这就是你爷爷没教好,灌输他佛山狮第一,眼里容不下别的。”廖程明抽走一张纸,重新写,“可十几年前,狮子张就不做了。你们要请他,难啊。”
蒋白把热水壶提来。“为什么不做了?”
“心性高,受不了半点委屈。”廖程明给大家沏茶,“十几年前有个南方的二世祖,专门来北方找他做狮子,没少给钱。狮子张呢,收了钱就办事,大半年弄了十几头大狮子出来,是吧?高高兴兴的,做好了,等着那边的人来接狮子。连狮批都是他亲手缝的啊,半点不马虎。”
“然后呢?”伏城急着听。
“你稳当点儿,和你师哥学学!”廖程明直叹气,伏小子的脾气和伏弘当真一模一样,舞狮头活泼些也就算了,当狮尾能把狮头扔出去,“后来人家做的大买卖,直接把狮子张这一单给忘了。狮子张心眼直,院里都是狮子,满当当摆好了等人家开车来接呢,那真叫天不亮等到天全黑。”
“这……”蒋白心里一疼,好像被15岁的蒋白揪了一把,身体里的人要说话。辛苦做出来的南狮摆满,欢欣鼓舞等懂行的人来接,结果站在院里等不到。
伏城从小和南狮为伍,仿佛身临其境,拍着凳条炸了。“妈个鸡,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家里赶着上坟还是……”
“胡闹,说什么呢?”廖程明提腕,再写,“当时好多人去他家院里看笑话,狮子张也不管,院门就那么敞着,狮子也不收。第二天,来了一场漆黑的暴雨,半个北京城像关灯了一样,下午两三点,就那么黑。住隔壁的伙计着急,想帮狮子张收拾一下,结果张一柳这个倔头,把院门一关,全让狮子淋着,全烂了。”
故事讲完,没人接话,全被雨淋了一样。
“那……我们去找他,他还愿意做狮子吗?”付雨问,第一次听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虽然接触这行不长,自己也不会去舞狮,可大概女生比较容易共情,一下难受得不得了。
“你们去试试吧,他愿不愿意帮你们,那是你们造化。”廖程明轻轻搁了狼毫,两张纸写好,“这一张是我的名帖,你们裱好,拿着去请张一柳。这一张是他的地址,也不知道搬没搬家呢。”
蒋白站起来刚要拿,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去洗了手,才把师叔的名帖收好。
廖恒明笑了笑,小白这孩子,忘了的东西记起来也快,脑袋好使得很呐。“休息半小时,一会儿扎马步。”
“扎……”伏城好累了,可心里也高兴。师叔准备练他们的桩功,就离真正上狮批不远了。
下午,伏家班这几个人,包括一直不练倒立的李丛,全部扎马步。男生1小时,女生半小时,到了周日再来,迈院门槛那一步都是扶着门进来。
好在武校作业量不多,要是普高的学生,真经不住这样耗时间。蒋白一直想上狮批试试,可师叔就是不发话,让他们老老实实练基本功。直到中午,那一面许久没响过的南狮鼓被搬到院中,像请来了一尊法器,让鼓面晒太阳。
“单狮狮跟鼓,群狮鼓跟狮……”廖程明摸着鼓边,“下午我开始教狮队听鼓点,高昂你有经验,多带带他们。大头佛的头盔也旧了,得找师傅重画一个。”
“我们呢?”蒋白心急如焚,转眼时间奔到年底,2月份开赛,他只有1个月时间了。
“你们不是去找狮子张吗?”廖程明头也不抬地烧水,“天冷,喝完这壶,喝暖和了再去。”
蒋白目光一亮,终于能去见一见这位倔强的手艺人了。
第87章 首次拜访
今天的茶是大红袍, 蒋白舌头刁,喝师叔珍藏的茶叶很顺口。岩茶泡得浓,除了他和廖程明, 其余的人都不碰这个, 特别是伏城, 喝一口吐一下舌头,直说像喝药。
连喝几杯,蒋白带师弟们出发了。
书包里装着的除了地址,还有廖程明的名帖。昨晚现成装裱, 师叔家有名帖皮,藏蓝色的锦面, 贴上加厚宣纸。就为了找这一张裱皮, 竟然翻出了伏弘当年的回徒帖。
也是同样大小,金黄色锦面,里面是伏城拜伏弘为师的证据。有回徒帖, 就有拜师帖,只不过一时半会儿师叔找不出来了。
这是蒋白想不到的,简简单单一本硬皮本子,大概拿出去都不会受到法律保护,却是武行、狮馆, 一代代武术人维系关系的重要证明, 承上启下的情感纽带。有这个帖子,才能堂堂正正说自己拜了什么师父、学了什么功夫,师父才能拍着胸膛说自己收了哪个优秀的徒弟。
不成文的契约,却巩固了一段段的关系。哪怕伏城是伏弘的儿子,也躲不过去,在功夫世界里, 有帖子才名正言顺。
自己肯定也是递了茶、收了伏弘的回徒帖,只不过那帖子还能找到么?蒋白闭目养神,听3个师弟在出租车后座挤着,抱怨腿酸胳膊疼。
狮子张的住址不太好找,出租司机左拐右拐才找到,蒋白带师弟们下车,刚好站在胡同口,面前是一条羊肠小道。一灌风从胡同里跑出来,吹他们的脸,像不欢迎。
“师哥,咱们能找到他吗?”伏城担忧。毕竟自己老爸给狮子张气得够呛。
“要我说,咱们还是花钱订做吧。”邱离打退堂鼓,风一拳拳砸在他眼皮上,“做一个好点的狮头也不贵,3000多能做,5000多也能做,就算咱们要上万的,几头狮子的钱咱们凑得出来。”
青让不发表意见,等蒋白说话。
“先看看吧。”蒋白心里也没有底。师叔只给了一个非常模糊的地址,是胡同名,没给门牌号。蒋白带着人往里进,毫无头绪。
“真能找到吗?”伏城躲师哥身后,躲着风。
“怎么找啊……”邱离躲在伏城身后躲风,“来,让让,你躲我后面,我给你挡着。”
“青让比你高那么多,你怎么给他挡风?你他妈扎马步扎昏迷了吧?”伏城笑着喝风,搂着师哥的腰,安全感倍增。突然前面这把给他安全感的腰就不安全了,人猛地一停,他撞师哥后背上,邱离撞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