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被撕开了一个缺口,渐渐暴露出了底下久未愈合的巨大创口。
孟然不说话,只是垂头倾听。
韩哲斌顿了顿道:“之前我一直避着你,因为我没法原谅你,直到我收到了晓枫的来信,他知道以他的身体陪不了我几年,就提前写了几十封信,每年定期由托管机构寄给我。他在第一封信里说,跟我结婚后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真是个傻子啊,编个谎都没能编圆,他走的时候,我们才结婚第二天……”
风扇仍“呼呼”旋转,孟然的后项上却已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韩哲斌接着道:“他在信里逼我不能恨你,他说不许他的丈夫恨他最好的朋友。他说自己活着的时候,把很多东西都给了你。等死了以后,他就彻底属于了我,只要我愿意,他就会一直陪着我……”
韩哲斌渐渐哽咽了,抹了一把脸又道:“有时候,我觉得啊……晓枫这辈子最护着的人始终是你。说真的,我还挺嫉妒,但我知道他深爱的人只有我,否则以他的性子,不会把自己彻底地交给我。”
方桌对面,孟然抬头,刚一开口,声音就已然干哑。
“晓枫他葬在哪里?”
经此一问,韩哲斌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条项链,橙红色的吊坠显得格外别致。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掌心,仿佛捧的是一件无价珍宝。
“晓枫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肯定不喜欢被困死在一个盒子里。”韩哲斌凝视着那枚橙红色的吊坠,目光里满是爱意:“他之前分了太多心给你,现在总算能彻底待在我身边了。我一直把他戴在身上,就贴在我的胸口,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了……”
孟然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了那枚橙红吊坠上,确认道:“这是晓枫的骨灰?”
韩哲斌点头,把手中的吊坠递到了孟然眼前。后者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捻在手指之间,只见那橙红的色泽正如深秋的枫叶,一样炙热,一样美艳。
孟然猛地一收五指,牢牢把那枚吊坠握在了掌心,他感受到的不是冰凉,而是温热,正如齐晓枫生前所一直给他带来的关怀与温暖。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悲怆之感自心底而生,孟然紧握着昔日挚友的骨灰钻石,贴到了心房位置。无数往事浮上头,那个曾与他形影不离,为了他飞蛾扑火的漂亮男孩终究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孟然没有哭,喉咙里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呼。
米酒后劲大,离开小吃店的时候,韩哲斌已然微醺。
吴瑕驾驶着孟然的特斯拉一直守在路边,等到两人上了后座,他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仍有未尽的话要说,便识趣地下了车。孟然把吊坠物归原主,叮嘱韩哲斌务必小心佩戴。
咫尺的距离,韩哲斌直直地注视着他,突然问道:“小孟,我能不能……吻一下你的眼睛?”
孟然一怔,旋即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他的这双眼睛正是齐晓枫的眼睛,他们用共存的方式结合成了一个崭新的存在。
跟着,孟然点了点头,他微微垂眼,抬手摘掉了眼镜,感觉到韩哲斌颤抖的嘴唇正慢慢靠了上来,温柔地落在了自己的眼睑上。
在这个当下,在这个时空,孟然的眼睛像是有了感应,竟难以自持地涌出泪来,濡湿了浓密的睫毛,浸润了覆盖于上方的干涩双唇,无声地作着回应。
韩哲斌仿佛感受到了这一奇妙的回应,他突然就绷不住了,直直淌下两行泪来,对着面前的那双眼睛说道:“枫儿,我想你啊。三年了,我还是想你啊!”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无助哭泣,孟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韩哲斌逐渐平静后,他才缓缓睁眼,泪水褪去,瞳内有光。他向韩哲斌作了一个承诺:“姚一弦欠下的,我必定要他全部奉还。”
第191章 谁主沉浮 25
昏暗的审讯室内亮起了一盏灯,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杜刚眼睛生疼,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杜总,希望你能尽快配合。”吴瑕相隔一案,端坐在杜刚对面:“你临时抽调市特的精锐警力,险些导致安保任务出现重大事故,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杜刚渐渐适应了光亮,慢慢放下了遮在眼前的手。
“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城郊那座化工厂自落成以来,周边村民就怨声载道,民愤极大。聚众冲突随时可能演变成大规模流血事件,市特作为黄江维稳一线的队伍,我不得不临时改变人员安排。”
“你撒谎!”吴瑕厉声一喝,“事发地所在分局已经派人来说明了情况,当天确实发生了冲突不假,但不过是十多名村民去到工厂抗议,双方虽有推搡却不曾斗殴。分局完全有能力控制局面,为什么你非要在安保期间擅离职守?”
杜刚定睛看了看吴瑕,冷不防笑了:“小子,你才跟了孟局多久,靠的什么上位?是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还是你那副山寨政委的脸?”
吴深悉杜刚与孟然结交于微时,早在南西所时代就互称兄弟,一路扶持至今。他并没被激怒,而是反问:“孟局信任你,在仕途上助你登顶市特。你该知道这次安保任务非同小可,可你却这样玩忽职守,对得起孟局么?”
这话总算让审讯椅上的杜刚沉默了下来,半天才道:“我要见孟局。”
他语落之时,吴瑕伸手把桌上的台灯微微拧了一个方向。杜刚顺光看去,只见审讯室一隅的椅子上岿然坐着一名男子。
昏暗的光线下,那名男子双腿交叠,静静聆听,无形中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他抬手点燃了唇间的一支烟,火光照亮了陷在阴影里的半张脸,那正是孟然。
“孟哥……”杜刚轻唤一声便陷入词穷。
孟然默默吸了半支烟,起身自阴影中而出,踩着光亮步步逼来,站到了审讯椅前,居高临下。
“为什么临时把队伍抽走?”
“我……我接到了事发地分局的电话……”
啪!
杜刚话未说完,半边脸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孟然一巴掌。
“为什么?再说一遍。”
“市郊那个……化工厂……”
啪!
紧随其后的第二掌再度甩到了杜刚脸上,孟然冷冷又问:“再说一遍。”
“孟哥!我真不是有意要……”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孟然第三度甩去一掌,依旧还问:“再说一遍。”
杜刚的半边脸已经渐渐肿了起来,鲜血和着唾液一并从嘴角淌下,他喘起粗气,身体颤抖,竟是不敢再答。
孟然自上而下看着他,神情平静无波:“你跟了我多久?”
杜刚抬头,眼中涌现水光,幽幽回答:“从警校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都十年了啊。”孟然沉吟,“可十年过去了,我就连一句实话都得不到么?”
这话成功击中了杜刚,他咳嗽了一声,低头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是我的疏忽,是我拖了组织的后腿……”
“我要实话。”孟然打断道。
“孩子一直在等肾源……”杜刚长叹了一口气,“是姚一弦,是他承诺了我,说只要我把市特的警力调走,就给我女儿送来匹配的肾源。他说没了市特的先头部队,你多半还会有别的办法补救,他不过想看你当众出丑,影响不了专家团的人身安全,所以我就……”
杜刚渐渐哽咽了起来:“孟哥,是我糊涂!是我不该听信姚一弦的话!可孩子……孩子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安内组里每人都有两个肾,要不要我挖一个给你?”
孟然这冷冷一问瞬间让杜刚如堕冰窟。
眼前的孟然早已今非夕比,他杀伐决断、铁血冰心,好似再无一丝常人的温情。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至暗战役中,组内的每个成员都在牺牲,牺牲掉青春、健康、名誉、情感、家庭乃至生命。他们一个个前仆后继,以命相搏,一早就抱定了不为瓦全的赴死决心。每一次胜利都建立在血泪之上,容不得半点疏忽和懈怠。故而,孟然也容不得这次的渎职事件。
杜刚自问觉悟不及,夹缝之中,他最想的维护住的还是自己的那个小家。
“安内组需要的是绝对的信念与忠诚,看来你不够。”
孟然抛下一句话,继而背朝杜刚,吩咐吴瑕:“你马上起草处罚文件,市特总队长杜刚执行重要任务期间指挥失误,擅离职守,严重违犯组织纪律,于市局禁闭七日,自今日起停职,处以记大过处分。市特的一切事务暂由副总队长田立代为管理,须每日向我汇报。”
“孟局!”杜刚霍然喊了起来,“我不能被关禁闭,我女儿就快不行了啊!”
孟然不作理会,径自走到了审讯室门前,就听背后传来杜刚的嘶吼——
“孟然!你可以停我的职,你可以拿走你给我的一切!但看在我跟了你那么多年的份上,就让我回去看看女儿吧,她真的快撑不住了啊!”
孟然没有转身,淡淡回说:“你让我很失望。”
随后,审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了,掩盖了里头杜刚崩溃的呜咽。
孟然驻足站在走廊上,久久不曾离开,直到吴瑕收拾完笔录,出了审讯室才交待他说:“替我订最快赴京的机票,我要去一趟卫生部,也许还能给那孩子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