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我反复回忆着那个炼狱般的山庄,“市特队员攻进来以后,我不是第一时间就让齐锋派人上山营救了么?宋朗确实受了重伤,但失血量不会在我之上,到底……到底刘捍对他做了什么?”
大雨像砸下来一般,浇淋在我和齐锐的身上,他仍然不肯正面回答我,只道:“宋朗已经牺牲了,你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我忽然就哽咽了,逼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宋朗他原本都规划好了,他说等行动结束就会带着李心蕊一起回黄江,然后娶她。可现在……你们要让我去游说李心蕊,我该怎么劝?我该怎么开这个口?”
齐锐抓住了我的两条手臂,逼我正视他:“你还记不记得在桑区的旅馆里,你跟我说过你的理想么?现在你的面前竖了一堵墙,是由牺牲的人筑成的墙。我、齐锋、安澜,我们每个人都翻过了那堵墙。轮到你了,如果你学不会放下死去的人,那你只能被这堵墙困在原地,根本没法前行,也没法实现你的理想。”
不远处,安澜也出了行政楼,齐锋在他身后撑起了一把黑色大伞,硬把他拽去了伞下,没让过来。
齐锐双臂一收,把愣住的我揽进了怀里,在我耳边沉声说道:“我没法帮你,你只有自己翻过这堵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这场巨大的政治博弈中,一条条殒落的生命就好似击出的弹片、炸裂的炮灰,轻如鸿毛。
我脑海里浮现出投身这场战役的战友们,赫然发现自己已然是最幸运的了。他们一个个失去了至亲、挚爱,在熔炉中焚烧锻造,摒弃软弱,浴火重生。
终于,轮到我了。
倾盆而下的大雨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惟有紧紧拽住齐锐。我被雨水淋了许久,仿佛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用力喘上一口气:“你跟我去更衣室换身衣服,然后……送我去看守所吧。”
回到楼里的时候,齐锋正在调侃安澜,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看见没有?我就说小锐能把人劝回来的,用不着你掺和。”
安澜扫了我和齐锐一眼,侧过脸对齐锋不客气道:“把手拿开,别勾肩搭背的。”
齐锋笑着收回了手,转而问起落汤鸡似的我:“怎么着?洗了个冷水澡,觉悟上升,愿意去看守所了?”
我已经习惯了齐锋的冷幽默:“我会尽我所能安抚好李心蕊,想办法拿到刘捍行贿官员的名单,但我没有十足把握,不一定能成功。”
齐锋递给我一个盒子,让我带去给李心蕊看一眼,我打开后发现是一身挺括、崭新的女警常服。
在更衣室里擦干了身子,我和齐锐一同换了身衣服,他随后开车载我去了市看守所。我们原要以提审的名义带出李心蕊,结果,看守所的孙所长却说,那个叫作于娜的嫌犯昨晚跟一帮女囚起了冲突,用把勺子一连刺伤了五个,现已被单独关了起来。
齐锐吩附孙所长带我们去关押室。门一开,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朝里看去,昏暗的房间内仅有一张铁铸的审讯椅,椅子上锁着一个清瘦的女人。她垂头坐着,无声无息,身下滴滴答答地形成了一片黄色水泊,那是长时间遭到禁锢,失禁而流出来的尿液。
齐锐见状,严厉批评了孙所长:“你是怎么做的管理,怎么能虐待嫌犯呢?马上叫两个女警过来,把嫌疑人的衣裤换了!”
在看守所里,这类用于嫌犯的小动作天天都在上演,孙所长觉得委屈,却不敢违背齐锐的意思,立即叫来两个女管教,进去把李心蕊给拾掇干净了。
我让齐锐在门口等待,独自进到关押室。我走到浑浑噩噩的李心蕊跟前,替她打开了铁椅上的手铐、脚铐,把带来的常服放在她膝盖上,轻唤道:“李科,这是你的警服。”
李心蕊有了反应,一双漂亮的眼睛透过乱糟糟的头发看了过来,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抚摸过下方的警服。
李心蕊裂嘴笑了,但这抹笑容却戛然而止,她竟突然朝警服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拿走吧,回去告诉齐锋,我不想再做警察了。”
“我不是为齐锋来的,我是为了宋朗。”我把常服放去了边上,“宋朗跟我说过,万一行动中出现了意外,让我只管保护好你。他还说等任务结束以后,让我去找齐锋,把你调回黄江市局……”
“你不用拿宋朗来劝我!”李心蕊打断了我的话,“你是来要名单的吧?我有,但不想给。我是齐锋一手栽培的执行机器,从十八岁起开始做卧底,他答应我只做五年,五年后又五年,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十年来我经历了什么!”
李心蕊激动了起来,她向我提起了她黯淡的少女时期。继父为了偿还巨额赌债,竟逼着她出台接客。正是齐锋的出现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齐锋曾许诺可以替她完成一件心愿,少女李心蕊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她的愿望,她希望继父永远消失,带着她所有不堪的过去。
不出多时,继父真就在服刑的监狱里死了,李心蕊也正式潜伏进了刘氏集团。混到刘捍身边的第二年,她就意外怀了身孕。由于担心在正规医院做人流,会被刘捍的眼线发现,李心蕊只得改去私人诊所。当她在那张简易的手术椅上渐渐恢复知觉时,居然看到齐锋站在了身边。
李心蕊说她还记得齐锋当时的眼神,难得地浮上了一缕难过,他对她说:“你受苦了。”
当时的李心蕊霍然坐起,赤裸着身体抱住齐锋,苦苦哀求:“锋爷,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做不了了……”
齐锋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么?没什么是那颗心坚持不下去的。”
此刻,审讯椅上的李心蕊露出了一个惨淡的苦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天真,居然会喜欢上齐锋那只没有心肝的老狐狸。他看我有了平常人的感情,就把宋朗派来了我身边,我们都活在无间地狱里,齐锋早就猜到了我和宋朗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爱上对方。这样一来,我们就将照着他的计划,互相捆绑,加大退出的难度。其实,齐锋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让我离开刘氏集团。这些年来,只有宋朗……只有他让我看到了那么一点点希望……”
说到宋朗的时候,李心蕊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语气却十分轻蔑:“但他真的很蠢啊!他总跟我提起他的老领导安澜,他很敬仰安澜,那为什么非要跑来暗无天日的蜀川送死?他明明可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非要爱上一个千疮百孔、肮脏不堪的女人?”
我站在李心蕊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里没有敌人,没有刘捍,也没有刘氏集团。这里只有我,只有战友,你就放心哭吧。”
李心蕊抬头,冲我苦笑,大大的眼睛里却硬生生地睁落了一颗泪。
“你知道宋朗是怎么死的么?”李心蕊自问自答,“刘捍告诉我,他派人把宋朗的手脚一寸一寸全打断了,碎得就像渣一样。最后,那帮禽兽,他们……他们还把他的头锯了下来。”
李心蕊的话像一根钉子,把我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她痛苦地闭上眼,呼吸急促,喘了许久才抽噎起来:“在我朝宋朗开枪之前,他冲我点了一下头。他提前原谅了我,原谅了一个要杀他的女人……如果我知道他还要受那么多折磨,我当时就该给他一个痛快!”
我突然听不下去了,猛地扣住了李心蕊的半边脸颊,把她的头靠到了我身上。
李心蕊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要挣脱,却虚脱到连力气都使不上。最终,她靠在我怀里低声抽泣,渐渐情绪崩溃,直至痛哭失声。
我的衣服下摆几乎都被李心蕊的眼泪浸湿了,她压抑了整整十年,此刻宛若泣血。
等到李心蕊彻底平复后,她对我说:“小孟,麻烦你去告诉齐锋,刘捍行贿官员的名单我会交出来,但不是现在。他逼我走到了今天,已经没有筹码跟我谈判了,现在他只能听我的!”
在我就要离开关押室的时候,李心蕊又提了一个要求:“我有一条手链,不值什么钱,进来的时候被他们没收了,你能不能替我要回来?”
我知道李心蕊说的那条手链,串着的配饰是宋朗摘来的无名小花。我当即就答应了,出门后告诉了齐锐,又把孙所长叫了过来,告知对方,检察院已确认不对刘捍、于娜立案公诉。文件这两天就将下达,释放于娜的时候,记得要把她的随身物品全部奉还。
第108章 与子同袍 55
齐锋得到了上级的授意,宋朗烈士的葬礼可按最高规格操办,办给刘氏集团和姚永昌看。
齐锐联络了国内几十家主流媒体,隐去了宋朗卧底的真正使命,把重点放在宣扬他潜入刘氏集团,为破获收销毒品案,壮烈牺牲的事迹上。
宋朗的惨烈牺牲经媒体报导后,引爆了社会舆论,互联网上,无数网友热血沸腾,斥责、抵制疯涌而至,一下淹没了刘氏集团的官博。刘氏集团的股价也遭受了大幅动荡,不得不再度停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