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齐云走了几步,玉弓样的脚背稍稍隆起。
顾培风瞬间看明白了:“是不是疼?”
苏齐云没好气地回头过来,腰肢窄瘦窄瘦的,就贴了一层湿润薄衫在上面:“怪谁?”
“怪我。”
顾培风二话没说,脱下自己的木屐,扯了扯苏齐云的袖子,和他指了指。
“不要。”
苏齐云朝他摆摆手。
还没走出几步,腰忽然被人环住了,惊得他身子一绷。
接着他脚底一空,在空中退了一小步,被轻轻放在了木屐上。
他生生给气笑了:“胡抱什么,我是太惯你了?”
顾培风帮着他把鞋穿好,鼻子里含糊了些声音,搪塞过去。
他有些暗暗高兴,苏齐云没生气,或者说,并没有真的动气。
没走几步,苏齐云发现,顾培风脚底踩过的石板,隐隐有些血迹:“怎么流血了?”
顾培风想着,他应当不知道医院里发生的前半段事情,于是糊弄道:“可能在河里扎的。”
苏齐云不由分说就脱下了木屐,顾培风还想推让,直到被瞪了一眼,这才乖乖穿上。
他原本只比苏齐云高上一点,现在他登上木屐,苏齐云赤着脚,两人难得拉出了些显著的身高差。
略微抬高的角度看,苏齐云瘦削的肩,实在是太招人怜惜了。
他润湿的领子像裹着什么宝物一样,半含不含地拢在脖颈上,朝里看去,能看到大片雪白紧实的后背。
他本人倒是浑然无觉,赤着脚在青石板上走着,还笑着和顾培风说,这里的石板,踩上去都有种修行感。
顾培风还在肆意地看,两个人的道路却被人截住了。
“阿弥陀佛。”
苏齐云不认识庭院门口站着的这位僧人,只从气度感觉,这人和刚刚路过的小沙弥不一样,应当不凡。
顾培风跟了上来,介绍道:“这是一音大师。禅院的主人。”
原来这就是培风的相识。
一音大师面容年轻,看不太出具体年岁,苏齐云双手合十,恭敬点头:“大师。”
“……‘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大师尊号,颇有禅意。”[2]
一音大师和善一笑:“这位施主,有苦楚。”
苏齐云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有缘人,一切悲苦烦忧,本生无性、相无性,只因动心起念而已。”
苏齐云双手合十:“谢大师点拨。”
一音大师没停留多久,行礼便离去了,苏齐云追问:“大师所去何处?”
“所去何处,所来何处,所在何处。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3]
他头也没回,缈缈然去了。
山林里雾气中,刚走进树林,湿润的白雾漫了起来,连他素衣身影都掩了。
苏齐云看着他走远,还有些出神。
顾培风生怕他被点拨得遁入空门了,赶紧拍了拍他:“走吧,哥。”
“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别感冒了。”
俩人先后用了房间里的热浴,换了干净的素灰细纹禅衣。
顾培风把木格门全部拉开,整个庭院像嵌在檐下的画一样。
才过新雨,院子里的大小绿叶都润润的,分外宁心。
苏齐云坐在桌前,提笔写着小楷,抄着经。
“你是怎么认识一音大师的?”他写了会儿,忽然问。
顾培风原本垂着小腿坐在木檐下,零落的毛毛雨扑在他身上。
听见苏齐云问话,他回头笑了笑,蓬蓬的头发上全是晶润的小雨珠子:“在西藏的时候,大师恰巧转山,渡过我半条命。”
苏齐云正在研磨的手停了停:“半条?”
他干脆走了过来,在苏齐云身边跪坐下,认真地看他的眼睛:“半条。还有另外半条,是另一个人救的。”
“是谁?”
顾培风垂下眼帘,狡黠地笑了笑:“初恋。”
第43章 犟
“……嗯。”
苏齐云垂下眼帘,狼毫吸满了墨汁,他却出了神,迟迟没下笔,直到墨汁落下,在草宣上洇出一滴墨痕。
“哥,你饿么?午饭是不是太素了?”顾培风有些懊恼,“那条鱼要是没跑就好了……我抓了好久的。”
“还惦记着鱼。”
苏齐云回过神来,另起一行继续抄经,“都来这里了,偶尔吃点斋饭,静静心,也挺好的。”
顾培风点点头,没再打扰他,拿起了案头写好的几张小楷字。
苏齐云的小楷字,娟秀整齐,光是看着,都能体会出写字人的细心与温柔。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苏齐云抄的,是仅有二百六十字长的《心经》。引导超越痛苦,看破世间苦厄空相,涅槃寂静的经文。
从字迹上看,比起昨天,他的心绪应该定了许多。
“对了培风,你来写两行字吧。”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铺开了新的宣纸。
顾培风朝他笑了笑:“哥,我不会写毛笔字。”
“没说让你写毛笔字。”苏齐云拔开了自己的星空笔,把笔尾递给他,“帮我抄两行英语。”
他在手机上打好,翻给顾培风看:“We shall believe that no pain no gain, at least,I trust it.”
其实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
但里面的字母和单词,和金融20人会议那天他收到的匿名纸条上的单词,重合度相当高。
顾培风的表情有些生硬。
一个人的笔迹,其实有一定的特殊性和稳定性,笔迹鉴定也是一门刑侦学问。
小时候,苏齐云翻过苏正则的《笔迹鉴定学》书籍,大略了解过一些。
顾培风看着无害地笑了笑:“好好的,抄这个做什么。”
苏齐云不容置疑:“抄。”
无法,顾培风开始抄这行英文。
他下笔顺畅,看着不像是故意改变自己笔迹的样子。
这句子不长,他很快就写完了。苏齐云大略对比了一下。
不一样。
他托着腮出神,难道是他怀疑错了?
不,纸条也许可以找他人代笔,但内容应当是自己想的。
苏齐云接过了顾培风手中的笔,在纸上续写:
“Thou knowest all:—I seek in vain”[3]
(你洞悉一切,而我徒然找寻)
这一句,是纸条上那首王尔德诗的首句。如果真的是顾培风写的纸条,他不可能不知道。
苏齐云一边写,一边悄悄观察顾培风的表情。
顾培风侧着脸,一脸认真地看着苏齐云落笔,没有任何的慌张、焦虑或者一丝的不安表情。
苏齐云把这首诗其余段落的首句补完:
“Thou knowest all;—I sit and wait
Thou knowest all;—I cannot see”[3]
(你洞悉一切,而我原地惘然;你洞悉一切,而我深深蒙蔽)
他停下笔,认真地看顾培风的眼睛,对方眨了眨眼,朝他微微一笑,眼睛都弯成了甜月亮:“哥,这是是什么?”
他仔细看了他很久,从神情上,他找不出一丝破绽。
苏齐云放下笔:“培风,这次会议,面临两难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字条。打电话过去,对方准备了商务车和直播设备,让我能一边赶往医院一边处理展会上的事情,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顾培风摇了摇头,脸上有些细微的妒忌:“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在会场,为什么配合我?”
“唔,是白老的意思。”
苏齐云不认识FRCA的白松,推到他头上,一了百了。况且作为金融泰斗,他人脉多资源广,提前收到些风声,做好准备,也不奇怪。
“我不喜欢别人撒谎,或是隐瞒。”苏齐云认真说,“我再问你一次,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顾培风垂看着这几行娟秀的英文字母,矮几下,他的手指细微的蜷紧。
“不知道,哥。”他低下头,“真的不知道。”
苏齐云看他一眼,撂下了笔,抬脚走了出去。
那笔在地上滚了滚,哐当掉在地面上,顾培风赶紧捡了起来揣在身上,跟了出去。
苏齐云背朝他坐着,看着一片沾雨的松针发愣。顾培风有些讨好地在苏齐云身边坐下。
“是我的错。”苏齐云忽然说。
顾培风瞬间僵直了身子。
“我该在你来的第一天,就拒绝你住下来的。如果这样,你也不会被卷进后面这一系列事情里面去。”
“……哥。”
“回去之后,你找个时间搬出去吧。”
苏齐云没看他,蒙蒙的细雨在他柔软的头发上罩了层纯净的珠子。
顾培风的喉头有些生哽:“不搬出去行不行。”
他的心都像要被人撕碎了。
可这件事,最核心的人还没牵扯出来,苏齐云的精神状态也有所波动,他真的不能坦白,至少,不是现在。
他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一团,一点威胁性都没有地坐在苏齐云身边,抿紧嘴唇看着他。
“这件事情不讨论了。我说了怪我。”苏齐云轻轻叹气,“是我不该和你有牵扯。”
一瞬间,顾培风的理智不知怎么就被冲动淹没,居然脱口反驳出来:“如果我,偏要和你牵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