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锋充耳不闻。
即使是接风宴,桌上也只摆了些让人一看就没有胃口的东西,其中唯一两道荤菜是炒鸡蛋和鱼汤。
侯骁苦下脸,打算等结束之后自己去找个馆子。
张金鑫不可置信道:“没……了?就这些东西?我说拓跋司令,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吧?我可告诉你,别整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来糊弄小爷,小爷见过玩儿心眼想往上爬的官儿比你见过的人都多,这点儿东西早就被人玩儿烂了,你就别他妈拿出来丢人了行不行!”
拓跋锋淡淡道:“张少爷要是嫌弃,自己掏钱去馆子里吃。”
“我他妈……”张金鑫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铮瞥他一眼,张金鑫咬牙坐下,看起来恨不得砸了这一桌碗碟。
拓跋锋不再说话,比了个手势,便自己吃了起来。
张金鑫冷冷看着他,想看看这位拓跋司令是怎么把这些烂萝卜烂白菜咽下去的,出乎他的意料,拓跋锋吃的很快也很多,三两口就吃完一碗米饭,起身去添。
“操……”
张金鑫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看得出来,这个拓跋锋是真的习以为常。
张铮动筷,所有人都开始用饭,张金鑫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忆苦思甜了,而侯骁已开始盘算待会儿吃点什么好,也不知道这木城有什么好吃的。
青禾的碗里多了一块炒鸡蛋,片刻,又多了一条小鱼。
他抬起头,注意到拓跋锋的目光。
第117章
木城,司令府邸。
九点,拓跋锋大步穿过院落,倏尔停下。
不远处,大开的木窗后,裹着厚厚衣裳的青年——或者说少年——正捧着一本厚厚的账本读的认真。
数秒之后,拓跋锋抬脚往屋中去,青禾全然不觉,直到拓跋锋出声才意识到房中多了一个人:“张……”
青禾扭头,说:“拓跋司令叫我子冉吧。”
“子冉,”拓跋锋颔首,开门见山道:“你可认识乔幸之?”
青禾疑惑:“幸之?”
拓跋锋脸上隐隐透出激动,杀敌无数的双手攥成拳,“你真的认识他?”
青禾点头:“我和幸之是朋友。拓跋司令,你也认识他?”
他想不出这两人有任何相识的可能。
一个是出身草莽、驰骋疆场的将领,一个却是煊赫世家如珠如宝的少爷;一个在苦寒的木城驻守,一个在乔府堪比宫殿的深宅大院中享受生活。
拓跋锋上前一步,一只手臂不由自主挥动一下:“他……他还好吗?”
青禾更加疑惑。
恐怕除了拓跋锋世上没有任何人会问这种问题,乔幸之的身份、地位、名声都让人不能生出丝毫“他过得不好”的想法。
“这……拓跋司令,你何出此言?”
拓跋锋恍然顿住,扯动脸颊肌肉,说:“我还未投身行伍时,曾与乔……乔少爷有过来往,他,他帮了我很多。”
青禾微微一笑:“幸之是我见过最能担的起‘温润如玉’四个字的人。他愿意帮你,一定是因为你值得。”
“温润如玉”一词让拓跋锋眼中现出明亮的光,青禾几乎有种错觉,自己夸的并非乔幸之而是眼前这位拓跋司令。
“是啊,乔少爷就像是一块玉,一块绝世无双的宝玉。”拓跋锋喃喃道,语气中透出苦涩。
青禾:“拓跋司令?”
拓跋锋道:“子冉,你能不能和我说一说他现在的情况?我一直都想报答他,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送他什么他才会真正开心。”
不管这位拓跋司令得到过幸之怎样的帮助,只凭他眼中化不开的深厚情绪青禾就能判定他的心情有多迫切,他莞尔道:“当然可以,不过拓跋司令先请坐,我让人沏茶来。”
看拓跋锋的样子,若非不想显得太急切致使青禾不愿和他多说,他一定会阻拦这对他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茶。
在拓跋锋的一再追问下,青禾几乎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乔幸之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原以为半个钟头就能结束的对话足足延续了两个多钟,直到拓跋锋确信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才终于告辞。
青禾颇为无奈重投账本中,当天原本晚上八九点就能完成的工作十点多还没结束,还是张铮把他抓回房。
“拓跋锋今天和你聊什么了?”
“也没什么,他问了我些关于幸之的事,说幸之有恩于他,他想送幸之礼物,让我帮着参考。”
张铮不悦道:“参考了三个小时?”
青禾哭笑不得:“哪有三个小时,你听谁说的?”
张铮轻轻哼了一声:“乔幸之满天下当好人。”
乔家人不从政,不从军,却能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中屹立不倒长盛不衰,靠的当然不只是经商手段。乔幸之作为乔家将来的家主,当然也不可能只是个只懂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只是旁人见到他总会忘记他是大商之后,更愿意把他当成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
“他也是出于好心,不知道当年拓跋锋得了他怎样的帮助。”
肯定是一桩大事,否则拓跋锋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这么清楚,不会失却沉稳一直追问。
只是他好像从未听乔幸之提起过什么人。
“拓跋锋是个优秀的将领,老帅从前和我谈起过他,说只要有拓跋锋在,木城无忧。”张铮道:“若非日军将大规模进攻,我根本不需要到这里来。”
张义山经常表现对下属的赞赏,不过私下和张铮谈论就是另外一回事,既然他这么说,那么拓跋锋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青禾想,纵然只看他的气度,旁人也能察觉他的不凡。
能在这个气候恶劣、贫瘠荒僻的木城驻扎数年,明明有更好的出路却从未动心,这样的人不是纯粹的军人就是一个野心家。
“我看他也有三四十岁了,还没娶妻吗?”青禾有些好奇。
张铮道:“早年老帅想把我们家一个亲戚许给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要,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老帅把他调到了这儿。”
青禾十分喜欢夜晚在床上和张铮闲话,这不止能让他得知许多不知道的事情,也让他为张铮和自己之间的亲密感到喜悦。
“或许他有喜欢的人了。”青禾道。
张铮似笑非笑的看向他:“你怎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想改行做媒了?”
青禾尴尬道:“没有……”
他对这个拓跋锋感到好奇,想知道这样一位铁血铮铮的军人为何在这个年龄还未娶妻,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和张铮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
“拓跋锋这个人不算复杂,但在练兵和治军上确实有一套,木城的兵绝不是精锐,武器也不先进,但他能将这支军队训练的击退日本人无数次,本领可见一斑。”张铮淡淡道:“他很得士兵拥护,不少人都只肯认他一个主将,只知拓跋司令不知张大元帅。老帅不给他太大军权,也有不想让他功高震主的考量。”
青禾不由去看张铮的表情:“你怎么想?”
张铮沉默片刻,说:“我要看看他是不是有真本事,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这个人用好了是一把绝世好剑,用不好就是一柄会割伤自己的匕首。”
用人是一门太高深的学问。
张义山纵横东北二十余年,也不敢说自己把这门学问研究的通透。他明明知道拓跋锋是一把好剑,却不得不把他放到木城。若非全面战争,木城的战略地位并不高。
好用的人很多,张义山不想把太多心思放到驾驭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兵上,只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战争吞噬了他手下无数士兵、军官的性命,这个时候不把这样有真材实料的人拿出来用,难道要等战争结束?
张铮此行,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青禾轻轻一笑,靠着张铮的胸膛道:“我有预感,他一定会成为你手下的得力干将。”
“短短几天,你对他的评价就这么高?”
青禾道:“我不懂打仗,但拓跋锋对这个宅子里所有的兵都很熟,而且不因为自己是司令就趾高气扬,他连饭都是和兵们吃的一样。”
张铮漫不经心道:“这些都是次要。”
两支军队合二为一,张铮为主将,拓跋锋为副将,张铮亲兵与城中守军同吃同睡,共同训练。
没几日,派出去的侦察兵发现日军踪迹,以距离估算,两日之内日军就能抵达木城。
张铮、拓跋锋等将领、参谋在沙盘边讨论,青禾则走上木城城墙,火把熊熊,照亮身边面容冷硬、身经百战的士兵,他则在漆黑夜色中遥望远方。
远方的黑暗中似乎有数不清的敌人蠢蠢欲动,这座城池、奉军、东北,是他们自以为的猎物。
他明知这不可能。
日本军队最起码也要两天才能抵达。
青禾裹紧大氅,城墙之上,寒风凛冽,春天似乎遗忘了地处偏僻的木城,这儿的气温仍然很低,此刻站在高处,寒冷感更甚。
只是青禾却不是因为这低温。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将要去往何方?
张铮和他,又会何去何从?
无星无月,漆黑夜幕之上,只有冷风刮过,呜咽低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