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儿,杜仲远怀念而又陌生的环顾四周,家里的一切,他记得很清楚。在日本的那些年他常常会在梦里回来。但真的身在此地,他却没有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热泪盈眶,满心慨叹。
杜仲远往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走去。
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厨屋。
离光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老妇人从屋里冲了出来,嘴里哭叫道:“你这个孩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怎么不等你老娘死了再回来?!”
等安抚好母亲,杜仲远看向站在厨屋门口的父亲。他是一位老秀才,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坐馆几十年,原本挺拔的身体此刻看来居然风吹便倒。
杜仲远低声道:“……爹,我回来了。”
“萍儿,小萱,过来,这是你们的父亲,叫人。”
两个小女孩儿怯生生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小声道:“爹。”
杜仲远鼻子一酸,连忙应了两声,说:“你们都,都长这么大了。”
他连忙打开自己拎回来的箱子,拿出给她们的礼物。
女孩儿们怯生生的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
杜仲远有点儿为难,孩子们躲在她们母亲身后,难道要他走过去递给她们?这不行,他不能。
所幸杜秀才威严的说了句:“去你们爹那儿。”
两个小女孩儿这才小心翼翼走过去,盒子打开,两个一模一样的金佛让她们瞪大了眼睛,庄氏连忙摆手:“这,这太贵重了,她们两个是小孩子,不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杜仲远道:“拿着。”
萍儿和小萱攥着金佛扑在母亲怀里,萍儿回头看了眼这位陌生的父亲,他看起来和村子里的大人都不一样,他不高,声音也不大,看她的时候目光也和他们不同。
杜母还在抹泪,老秀才掸了掸长袍下摆,说:“阿残,爹想问你几句话。”
“阿残”是杜仲远的小名儿,俗话说贱名好养活,老秀才念的书多,觉得“彘儿”就很不错,但又一想,觉得儿子压不住,苦苦思索几个月才终于拍板定下“阿残”。
杜仲远觉得一股很难形容的滋味儿从心中缓缓蔓延开去,十六岁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叫过他这个名字,此时听见,恍然有时光回溯之感,仿佛一切还未发生,他还未成亲,没有这两个孩子,更没有远赴日本遇到玉芝。
“爹,您问。”
老秀才不眨眼的看着他,“你得说实话。”
杜仲远道:“我不会骗您。”
老秀才语气沉重,问道:“你这八年,真的是去念书了?”
“是。”
“从日本回来,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那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家来?”
杜仲远难以启齿。
要他怎么告诉老父,他不回来是因为他如今的爱人不愿意让他回来?他甚至都没有往家里寄过钱,父亲坐馆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都拿来让他上了学,而他呢?
他愧为人子,枉为人父。
“爹,儿子不孝。”
杜仲远只能这么说。
他知道是奢念,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若有一天玉芝能和他一起来到父亲面前,希望父亲心中对她没有任何龃龉。
老秀才沉沉看着他,一屋子女眷都不敢作声,杜仲远微微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目光,他知道里面一定充满失望。
“我和你娘,倒也不要紧,但你的妻儿呢?”老秀才道:“阿残,爹不止教过你四书五经,还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为人父,为人夫,你的责任,可是一点都没尽到。”
老秀才是个温和的人,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和人红过脸。
哪怕是杜仲远还小不懂事的时候,他都会一本正经的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儿子讲道理,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旁人笑话他说杜秀才阿残不过是在灶边看热闹罢了,他认认真真道我告诉了他这样不对,他就不会再犯了。
庄氏揽紧两个孩子,金佛熠熠发光。
杜仲远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朝庄氏鞠了个躬。
庄氏手忙脚乱的想要拦住他,但他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了,就算是当年还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的,何况是今天呢?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奇怪衣裳、面孔比自己还白、就像天边看得见摸不着的月亮似的“相公”,庄氏连碰到他的衣裳都觉得不该。
杜仲远就势朝父母跪下,恭恭敬敬的给他们磕了两个头。
杜母连忙扶起他:“这是干什么?好好的磕什么头!”
杜仲远红着眼道:“这些年,儿子对不起二老,往后只想让你们享福。爹,娘,和我一起去奉天吧。”
杜母又哭又笑,抱着他道:“磕什么头,娘不怪你,不怪你。”
老秀才冷眼旁观,忽然道:“萍儿,你带着小萱回去睡觉。”
女孩儿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庄氏如有所觉,两只手攥在一起。
“说吧,你在外头,是不是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搅在一起了?”
杜母愣住,庄氏垂下眼,眼泪缓缓滑下。
“爹,她不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阿残!”杜母失声叫他的名字。
庄氏倒在杜母怀里,无声哭泣。
杜仲远不敢看她。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他毁了她的一生。
他记得当年成亲的时候,庄氏颤抖着睫毛不敢看他,合卺酒洒在大红的喜袍上,女孩儿白皙的身体在床上如同天下最美的画。他记得萍儿出生的时候,她眼中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在奶香中蔓延开去的柔软,也记得她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拘谨,成为这个家里一个真正的主人。
他离开的时候,她正有五个月的身孕,母亲抱着萍儿,她的肚子纵然有厚重棉袄的遮掩也让他暗暗心惊。他们看着他离开。
他那时发誓会回来。
他也曾发誓会好好对这个女人。
老秀才的脸从未如此红过,愤怒、羞耻、失望,太多情绪一齐涌上他的脸,他清瘦的身体不堪重负的颤抖起来。
他真恨啊!
不止恨阿残变成了这个样子,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也恨自己,为什么看得这么准,为什么想的那么多。
“爹,”杜仲远涩声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玲儿。玉芝,她,她没有错,错的是我。”
杜母骂道:“你知道自己有妻有子,还在外面乱来,你当然错了!那女人可知道你有家室?倘若她知道,还和你纠缠,不是不三不四又是什么?仲远,你在外面念书、上学,应当更能分辨是非才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杜仲远垂首不言。
他一句都不能反驳。
他不该遇到侯玉芝,不该忘不了她,不该时时刻刻留意她的一切,不该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没有打火机的时候过去为她点烟,不该在她身边守那一夜。
老秀才指向门:“你给我滚出去。我只当自己的儿子死在外面了,庄氏永远是我们家的儿媳。”
庄氏哀泣不止。
杜仲远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是,他知道,一生清白的父亲断然不会接受如今的他,他不敢回来,却知道自己必须回来。
杜母安慰的拍着庄氏的背。
庄氏叫庄玲儿,十五岁的时候就嫁到了他们家,这么多年下来和她的女儿没什么区别。天下没有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这么大的委屈,况且她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另一个孩子。
杜仲远从箱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垂着眼放在桌上,说:“我往后……还会往家里寄钱。”
“……你还年轻,不要再耽误自己了。我对你不起,这是一千块大洋,是给你的,玲儿,你是个好女人,希望以后,你能过得好一点。”
他把那个小些的匣子放在庄氏手边。
杜仲远朝父母,还有庄氏,磕了三个头,地面很硬,他用的力气也大。
杜母不忍道:“你……在家里睡一夜再走,天黑了,外边不安全。”
杜仲远道:“儿子无颜。你们好好保重身体,这是我的地址,有什么事,给我写信。我还会再回来的。”
在黑暗无人的荒郊野外行走,纵然有漫天星子闪烁,也并不是一桩轻松的事。
但杜仲远如释重负。
他裹紧外衣,凛冽的夜风刮着他的脸,冰冷寒气从衣领处钻进衣裳,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叫声。
我会死在这儿吗?
杜仲远笑起来,真的死了,岂不是好事一桩?他该死,他对不起所有人。
庄玲确实是个好女人。
刚成亲的那几个月,杜仲远尚且觉得坦然,但后来她有了孩子,杜仲远浑身一冷,难道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吗?在一个偏僻的村庄,将来和父亲一样做个教书先生,再养一个和他一样的孩子,这就是他的一生?
他不愿意。
他要出去看看。
是啊,他确实出去了,不止离开了这个小村庄,还去了东京。他学成归国踌躇满志,在奉天城内开了一间公司,他见过东北最有权势的少帅,甚至还和他说过话。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