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律师?”
我没有答他。不管是人还是妖,或者是遗族,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选择。凉生不是人类,大概也不是寻常的妖——我从未见过他的本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人类。
凉生固执的把发染成让人心悸的暗红,固执的只穿那个款式的华丽外袍,固执的每日去钓鱼,这都是他的选择。
白久久也是如此啊,他是妖,然而愿意像个人那样去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
而我的选择是,什么都不说。
第六日,依然随着凉生去钓鱼。
我现在已经渐渐能从这样的静坐里琢磨出趣味来了,凉生湖在没有风的时候总是一潭静寂,四周围拢着的高大树木静然而立。
一片寂静中,我的思绪延展无限。
一路奔波的心突然就安宁下来,我和天地同在,世间万物都是我的同伴,随我在这苍茫穹顶下深思。
凉生这几日越来越焦躁,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第七日夜里,我们在凉亭中赏月。
青萝消失了几日,今日终于回来了,踏面容有些憔悴,还是笑吟吟的为我们送来茶水。
我与她现如今也不陌生,于是闻了茶便微笑赞道:“青萝煮茶的手艺越来越妙了。”我不去问为什么青萝这几日都没有出现,也没有问为何她面容憔悴如此,更没有问……为什么,凉生的发色,更重了。是的,凉生的发更红了,明明前几日他的发色越来越暗,隐隐约约都有墨色显露出来。
我不敢深思,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或许是我太懦弱,可是青萝脸上的笑意还是安抚了我。
“莫离,”凉生遥遥望着月亮,神色飘忽,他问:“莫离,你告诉吾,求而不得之苦如何能解?”
我不知该怎么答他。七日相处,我知道凉生有个很不错的灵魂。他外表冷漠,内心却柔软——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敢去问他青萝,问他发色。求而不得之苦,我怎么会不知晓?我曾经多希望自己能踏遍大好河山,随意来去,而不是被拘禁在那招摇山里?百年时光,谁知我焦躁时只能念佛经来平缓心境?曾经钻了牛角,又有谁知晓我把头一下一下往洞壁上撞直到血流一地疲惫睡去才能压制住心魔?
阴错阳差,我现在出了招摇山,可是百年的孤独苦闷,哪怕再有百年,也是我心里的痛楚。
“求而不得,那便不求了罢。”我叹息道。
凉生低低笑了出来:“若是说不求便可不求,那便好了。”
青萝担忧的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全是黯淡。
“莫离,”他终于不笑了,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说:“莫离,吾有事相求。”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迫切与惶恐。
求我?
青萝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该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主子求人的样子,月光冷冷洒下,凉生园仿佛就只有我与他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凉生深深看着我,终于说:“吾年少轻狂时,曾连累了一人。”
“嗯?”
凉生却不愿意多说,只道:“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我沉默片刻,问:“怎么救?”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本事能做到凉生做不到的事,但我信,信凉生不会是拿这个来开玩笑的人。他既然如此说了,心里也必然有他的考量。我虽然孤僻,但还是希望世上美好多些,能做到的善事我愿意一试,哪怕是为了感念赋予我灵识的自然呢?
“他被幻成了滑鱼,只有用吾之血并了你的灵力,才能将他幻回人形。”
《山海经》讲滑鱼,其状如鳝,赤背,其音如梧。
我在招摇山里看《山海经》时,便很喜欢这滑鱼。
招摇山空旷寂寥,只有兽叫鸟鸣,自然之音固然美妙,却少了几分精雕细琢的雅致。我百多年前曾在族中乐师那里听过琴音,婉转低回,彼时便沉醉良久,只是阴差阳错无法自己学了来,因此更加欢喜琴音。滑鱼……虽则是鱼,却能唱琴音,实在是叫我神往。
人类是很聪明的族群,他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来适应这个世界。
我以往读的书都是多少年前的了,出来后才发现,这世界与我在书里看到的相比,变化诸多。譬如火车,我只见过一次,是在匆忙而些微狼狈的路上。那样的庞然大物呼啸而过,哐啷哐啷,带着满满的人。我听旁边的人说,那是洋人建的铁路,洋人造的火车,只是我们买来自己用而已。我为人的智慧惊叹,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儿。
只是人大多贪心,他们像疯子一样掠夺自然,山河破碎不是因为电闪雷鸣,而是因为人的勃勃野心。
我无法置喙,这是人的选择,他们愿意为了自己的整个族群抽干自然的血脉,自然也愿意承担自然的怒火。
滑鱼真正少见了,我看了些正当时的书,不知哪本提到了滑鱼的灭绝。
我只能遗憾。
“多少年了?”
“三百年。”
我怔住,三百年比我的生命还漫长,不知道那人是怎样熬过来的。陌生而冰冷的水里,他该有多么绝望。
凉生的声音在空旷里飘散开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凉生湖清可见底,为什么白久久说湖中无鱼咬钩,以及……那日从湖中跃起的那只庞然大物在我的脑海里被抹去一层纱,它分明通体碧绿,眼熟得很——那是,青萝!
五章
我最终还是没有帮上凉生。
第九日夜里,月最圆,凉生披了一袭我从未见过的外袍,黑底金纹,霸气外露。他面无表情伸出手来迎我——这是新兴的礼仪,我却不怎么喜欢。
手与手相触大概是世间最为温和亲密的事情,现在的人们却不甚在乎。
我还是把手放在他伸出来的手上,凉生看着也不是喜欢和别人肌肤相触的人,我在这里九日,这还是头一次他伸手迎我。大概是有什么机关在,随他去吧。
凉生面无表情,也不用法术,一步一步带着我走出凉生园。
凉生湖在月光下美极,璀璨如星子闪耀,平静深沉。
我问:“我们要下到湖里去?”
凉生点头,掐了个咒,湖水从中心缓缓下沉,最终显出个阶梯来。
我不禁赞叹,鬼斧神工。
拾级而下,一路通向未知,我用了心神去看向尽头,只是一片黑暗。
“顾子谦是吾的恩人,”凉生醇厚的声音响起,在空旷而漫长的阶梯中飘散,“吾三百年前为世仇所害,流落人间。吾身受重伤,半人半妖,本体只隐去了一半,恐怖至极,丑陋至极。子谦乃世家公子,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甚至得了公主欢心,人间皇帝亲自赐婚,只待公主成人。”
凉生唇角溢出一抹笑:“吾还记得子谦初见吾时与旁人都不同,他的那些侍从都厌恶撇开脸,只他欣喜,说吾眼神锐利非等闲,还不顾下人劝诫将吾藏到了他的别院里。吾伤势好些后,与他日渐亲厚,吾二人把酒言欢,弈棋骑射——吾兄弟七个,却无一个像子谦那般,吾素来不喜人类,却真是把他当成了兄弟。”
我低声道:“后来,顾子谦为了你,被害了?”
凉生痛苦的闭上眼:“吾未恢复完全,抵挡不住那些追上来的鹰犬,父亲派出寻吾的人又被引向另一方……”
我叹了一口气。顾子谦是个好人,也做了好事,却没有什么好报,三百年长眠,真不知就算他幻回了人形还是不是当年模样?父母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里,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公主如今也不过是黄土一抔,昔日故交全成往事。
我不再想,不管他将来怎样,都与我无关,只看凉生了。
言谈间,湖底已然到了。
凉生用指甲划开右手食指,一滴血缓缓聚集成血滴。
苍茫的黑暗退去,湖底终于显现出它的真面目。
这里只有一个法阵,中心供养着的,自然就是顾子谦。我垂眸去看,这是一条颇细小的滑鱼,通体雪白,却又隐隐显著暗红色的纹路。
小鱼儿双眼睁着,伏在白玉的小水池里。我看不到什么生气,仿佛它千万年就是那个样子,不喜不悲,绝情绝爱,再无情绪给人看。
凉生的声音却颤抖了:“子谦,为兄来了。”
我惊诧莫名,这顾子谦居然转了转头去看凉生。
凉生单膝着地,伸出右手放到符咒中心的小水池里。他指上的血并不在水里氤氲开,滑鱼很熟悉的游上他的手腕,尔后细舌伸出,去舔凉生食指上残存的血液。
凉生并不阻他,反而叫那血流的更多,直到滑鱼再也喝不下。那顾子谦化成的滑鱼虽然小,血却饮的不少,凉生一下子去了那么多血,不免脸色苍白,连发都暗了下去,黑沉沉的。
我不忍的移开眼。
三百年,叫恩情束缚了三百年的凉生与在暗无天日的水底孤寂了三百年的顾子谦,不知道是谁可怜的更多些。
小鱼儿心满意足在水里游来游去,凉生的血液给了它活力与生命,它仿佛并不急躁,哪怕在水底三百年,哪怕现在是鱼身。
我说:“凉生,我今日又温习了数十次,想来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