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帘子扯到一边,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片刻,原本好好的墙便裂出一道门,昏暗的光线里,青禾只能勉强看到门后是不断往下延伸的楼梯。
“大少,我去给你拿个手电筒?”
张铮摇摇头,“用不着。”
青禾将大氅脱下,搭在一边原先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一个木架子上,小心翼翼踏进墙后。从地下传来的冷意让他不由打了个寒颤,鼻子则隐隐闻到血腥味儿。
眼睛适应了黑乎乎的洞穴之后,青禾勉强往下走。
张铮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慢点。”
王先奔最后进来,把帘子给放了回去。
青禾攥着手,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半分钟,也或许是更长时间,才终于看见火光。惨叫声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手。
张铮漫不经心道:“人在哪儿呢?”
王先奔道:“最里边,他害的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兄弟们不得好好招待他?”
青禾瞬间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也对谁在“最里边”有了心理上的准备。
张铮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像是不容许他临阵脱逃,也像是给他勇气对面对即将看见的一切。不管究竟是什么意思,青禾知道,自己必须亲眼去看。
军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很响,但再响也没有两旁铁门后传来的惨叫声响。青禾白着脸走过长长的哀嚎,站在一扇最大的铁门前。
他看向张铮。
张铮也在看着他,手指间的烟头一明一灭,“青禾,你要记住,这是你的选择,不管将来知道了什么、看见了什么,都不能往后退。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转身,上去,回帅府,你还是原来的你。”
青禾没说话,他收回目光,一只手放上铁门的把手,一用力,铁门便缓缓打开。
他看着房里的一切。
丹郎双手被高高拷着,身上的衣裳依稀能分辨出白的底色,不过此刻看上去脏兮兮的,一道道血色的鞭痕遍布在上面,好几处都破了洞,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低着头,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过去了。
王先奔提起一桶水,猛地浇过去。
丹郎惨叫一声,抬起头,第一眼便看见青禾。
“青……青禾,师弟,师弟,你救救我,救救我!”丹郎来了力气,猛烈挣扎,铁链发出嘈杂的响动。
张铮朝王先奔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放下桶退出去抽烟,还把门也带上了。
青禾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艰难道:“师兄……是你,是不是?”
丹郎哭了出来,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想的,咱们是师兄弟,我也不想害你。但我没办法啊,他们绑走了阿来,我不能让他们杀了阿来啊……”
他如今的嗓音既粗又哑,哪有当年千分之一的婉转悦耳?
青禾慢慢从张铮手里把手抽出来,往前走到他身前,看着这张他原本以为很熟悉的脸。
当年在戏班子里,师兄着实对他不错。
丹郎仿佛也有什么预感,他停下眼泪和哀求,缓了缓呼吸,说:“青禾,你不是来救我的,是不是?”
青禾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你做了这样的事,让我怎么救你?”
丹郎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抽烟的张铮,忽然笑起来:“你看,不过几年时光,你我境遇可谓天差地别。阿来可没有你们少将的本事,他不过是个生意人,为了我还被赶出了家门。”
青禾唯有沉默。
丹郎自顾自道:“他生意失败,处处不如意,但待我还是和从前一般好。他去码头扛大包,把所有的铜板都交给我,自己每天都啃冷馒头,却还是给我买卤牛肉。师弟,他待我真的很好。”
“那你为何还走到今天这一步?”
丹郎笑了笑,说:“他能吃苦,我却不舍得。他生下来便含着金汤勺,我怎么可能让他吃一辈子冷馒头?阿来的生意失败,不是因为他不会经营,而是因为他的父母,他们想让阿来受苦,让他离开我。我不舍得阿来受苦,也不想让他离开,师弟,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青禾道:“……你出去应酬了。”
丹郎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出去应酬了。阿来不懂我,他觉得我是为了自己。可是师弟,我只是为了他。”
“这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青禾冷冷道:“为什么日本人会从你那里知道我们的行程?”
丹郎道:“我去应酬,阿来不高兴。我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他眼前,他不要,他觉得脏。可脏的是我,又不是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只要不去想,不就好了吗?”
他有气无力咳嗽两声,又道:“阿来要离开我,他说他还爱我,但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否则他会疯掉的。我当然不让他走,但有一天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那时认识了不少人,找到身无分文的阿来很容易,只要说几句甜言蜜语,笑的好看一点。我找到了阿来,他生病了,但没有在医院,而是在一个护士家里。哈,师弟,你说好不好笑?”
“我杀了那个护士,她很怕,一直在尖叫,叫得我头都疼了。阿来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发烧,睡得昏昏沉沉的。我当然不能让阿来知道我杀人了,不然他一定会难过。我能怎么做呢?”
青禾平静道:“你投靠了日本人。”
丹郎闭了闭眼,点点头,“没错。我的客人里,有个日本宪兵队的少佐,他帮了我。阿来醒过来后,我带他回了家,我向他承诺,再也不去应酬了,我会用正当的方式赚钱。”
“但你还是在应酬……而且还告诉我,说他死了。”
丹郎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碎了自己的梦:“不,他没死。他仍然和我在一起,只是不再喜欢说话,也不再抱着我睡觉,他在想一些事,等想通了,他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的。”
青禾不想再听他说“阿来”,丹郎的眼睛里的疯狂让他不寒而栗。
“师兄,你我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青禾逼自己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看着他睁开的眼睛,看着他的疯狂和绝望,“你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我不怕死,”丹郎道:“只求你看在当年师兄对你这么好的份儿上,替我去看看阿来。”
从地牢里出来,张铮终于开口,说:“后悔了吗?”
他拿起搭在一边的大氅披到青禾身上,“将来这样的事你会遇到更多,相信的人会背叛你,重视的人会利用你,而真正忠于你的人,会一个个死去,青禾,你真的想好了吗?”
青禾从温暖的大氅中伸出双手,抱住张铮,看着他,郑重道:“我不怕。”
张铮抬着他的下巴,看了许久,轻轻亲了亲他苍白的双唇。
王先奔在一旁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这儿又不是什么饭馆咖啡店,非得来这儿亲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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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短短三个月,青禾便成了奉天城里官太太们举行宴会时必请的人物。
青禾今年十七岁,纵然没有了长及腰际的青丝看起来也依旧雌雄莫辨。与寻常少年不同,他的声音并未改变,个子也没有很快窜高,很少有男人会将这样一个“小孩儿”当成威胁。
张铮在部队开拔之前带他去理了发,理发师是一位厌倦了战争的法国人,他和妻子在奉天城内开了头一家由外国人作理发师的店。
青禾的新发型比之原先的长发,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干干净净的朝气。
苏茜与张义山一起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更为向往平静的生活。在她的地位身份上,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幸如今有了青禾。
“夫人。”
苏茜笑起来:“青禾回来了,快过来,和我说会儿话。”
春儿、素枝曲了曲膝。
素枝服侍着青禾脱下外衣,他今天穿的颇为正式。
青禾在苏茜旁边坐下,张睿和张晟在地毯上颤颤巍巍学走路,两个老妈子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的护着。
苏茜:“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青禾摇摇头:“没有。和王太太他们打了一下午的麻将,她们一直故意输给我。”
他的麻将才学不久,玩儿得并不好,青禾自己很清楚。
苏茜道:“你是张大帅的干儿子,谁敢赢你?”
青禾:“夫人,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苏茜拍拍他的手,说:“青禾,我不是说着玩的,如今事情多,顾不上这些。等张铮回来了,我和大帅打算正式收你作干儿子,到时候我会给东北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送请帖,让他们来观礼。”
“夫人!”青禾一惊:“这、这怎么行?”他局促道:“我和大少毕竟是……您要是真的这么做,我和他不是……”
见他语无伦次,苏茜觉得好笑:“你是男孩儿,和张铮又不能成亲,难道还有别的法子能永远名正言顺的留在他身边儿吗?我这么做,一是为了你往后处世便宜,二呢,也是想替张铮给你一个名分。还有,不用想那么多,谁都知道你和张铮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往后绝不会有人再敢在你面前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