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你们,上辈子,一直到重生之前,都不认识。”步离坦荡地摇头,专注地看着池岭,“我在说我们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
他不认识他们,包括上辈子,一个都不认识。
池岭愣了,“你说……我们?”
步离点头,“对,就是我们重生的事。”
池岭脸色古怪,却不是纯粹的不悦。
他喜欢“我们”这个词,不是和司裘、黎觅、方宥,而是和步离。
一生已经够长,偏偏让他重来一次。
他厌倦了围着司裘转的日子,更加厌倦所有人都围着司裘转的日子。
一成不变的轨迹让他觉得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同时又期盼着意外的到来。
很矛盾。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意外迟迟不来。
但现在他来了。
池岭看着步离。
这是一个意外,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第一次,他的目光为自己停留,而不是司裘。
这或许就是自己当初非他不可的原因。
“那这辈子没有碰到那些不好的事,是吗?”步离问。
天生的粗神经注定他即便长了脑子也不会想得太多,想来想去,这几乎是他心里唯一觉得要紧并关心的事。
池岭摇头,“没有。”
他说的既是事实,也不是事实。
事实是没有来得及发生全部,他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了取舍。他不再为Merida·Fergus和弗格卖命,而是为他自己。所以才能有Ce Montagne,才能有最初的C.M.。
他隐瞒了一部分,毕竟隐瞒又算不上谎言。
“那太好了!”步离很高兴,为池岭躲过不幸的遭遇高兴。
明明不关他的事,脸上却洋溢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哪怕经历过重生这么复杂的事,哪怕这辈子的境况仍旧不容乐观,丝毫不碍他为一丁点的好事而高兴。
但池岭并不苟同。
“好?你觉得很好?”池岭撑起上身,愤怒让他胸膛起伏,“因为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不是,当然不是!”步离摇头,思考该怎么解释才合适,无奈一个问题没解决,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那你告诉我,这辈子该不该让弗格消失。”池岭怒意未消,看似询问,语气却很肯定。
但步离从中听出了犹豫。
步离理解池岭的犹豫,因为这也是他重生后反复思考过的问题。
仅仅存在于自己记忆里的“上辈子”,谁能佐证它一定发生过?譬如这辈子的顾以唯,在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坏事的现在,还算一个坏人吗?如果自己因为上辈子的遭遇报复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步离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所幸他头脑简单,一早有了答案。
至少比至今还在和过去纠缠的池岭早。
“没有什么该不该。”步离微笑,“如果放过他们你能好过一点,那就放过他们。你不开心,就让他们完蛋。”
池岭“呵”了一声,“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步离认真,“他们是坏人,不要让坏人占据你的人生。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哪怕我们多偷了一辈子,也不能保证还有下辈子。你不是坏人,你值得拥有快乐。上辈子已经很不开心了,如果两辈子都不开心,那不是太惨了吗?所以最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最不应该不把自己当一回事,除了这两件事,其他都不是事,都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是这样吗……?”池岭迟疑着喃喃。
他想过放弃,开始新的人生,但噩梦始终如影随形,并没有随着虚情假意的释然而消失。
追究起来,也不见得是什么能让自己好过的事。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放在首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池岭瞥了步离一眼,大概只有傻子才会用“好人”和“坏人”来衡量一个人。
也的确是一个傻子,脑回路简单得让人发笑。
池岭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累,累到无暇细想这一番谬论的对错,他不想轻易对一个傻子认输。
傻子还在坚持自己的谬论,“是的,听我的没错,我也跟你一样。”
池岭滑进被窝,强忍住困意,“你也跟我一样?有人对不起你吗?”
步离愣了很久,承认,“……有。”
“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顾以唯,步离摇头,“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对不起谁……”
“我……”步离深吸一口气,“我对不起我爸妈,对不起我姐。”
“为什么?”池岭声音模糊,大概是药效未退,越发困倦。
步离不想回忆,要他自己说出口,更是艰难。但他想说。
步离觉得,经过这一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和池岭不再是他想要回到的单纯的雇佣关系,也不再是他曾经期盼过的朋友关系。
他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隔得再近,一伸手就能碰到,身份、地位也始终悬殊。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模一样的荒诞经历一下把他们拉得很近。
他们享有同一个隐秘,这个隐秘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有,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懂。
他们不再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也不可能再变成彼此的过客。
而他听了他的秘密,也应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不然不公平。
“我想红,想拍电影,想拍大制作,想做大明星,但接不到戏……”步离低头,手指抠住床单,“有个导演找到我爸,说自己正在筹拍新戏,想让我做男主,但是还差一点资金,想让我爸帮帮忙,我爸信了,把店卖了,钱都给了那个人,结果那个人是个骗子……他还骗、骗我爸,骗我爸借钱买他们那个理财,后来钱越欠越多,我爸受不了了,就跳楼了……我姐受刺激小产、小产大出血,救不回来……我妈煤气中毒,也、也……警察说是意外……”
步离说不下去了。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自己去公司找顾以唯借两千块钱周转,人没找到,却接到葛叔的电话,说他妈妈没了,让他赶紧回去。
他一连问了十几遍,是意外吗?是吗?真的是意外吗?
葛叔一遍遍告诉他,是意外,真的是意外,不是自杀。
葛叔是他们那一带的片警,从小看他长大。
他知道葛叔是好意,故意把自杀说成意外,以为这样会让他好受一点。
可是一点也不,真的一点也不。
“原来……是这样……”
“嗯。”
“所以你不想……不想进娱乐圈……”
“嗯。”
步离鼻子发酸,尽量控制住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池岭侧身摸到步离的手握住,尽管困到眼睛都睁不开,还是固执地道着歉,“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步离趴下去,脑袋埋在臂弯里。
他说不出原谅的话,不是因为池岭,而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好累,我……”池岭甩了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睡过去,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退烧针里一定有安眠的成分。
“你睡吧,我没事。”步离胡乱抹了下脸,摇头,“真的没事。”
“不,还没……”池岭挣扎着撑起胳膊,又滑下去。
步离弯腰,替池岭捡起落下的被子,带着鼻音劝他,“睡吧,明天也能说。”
“能吗?”
“能啊,快睡吧。”
池岭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步离靠在床边,死死捂着脸,半天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又翻了个身。
“步离……”
“啊。”
“明天……你还在不在……”
“在。”
“醒来还能不能……能不能看见你……”
池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一只手伸出被子,到处摸着。
步离抬手,勾住池岭的小指,“能。”
-
步离靠着床,想眯一会儿,眼睛是闭上了,脑子却越眯越清醒。
他很难过,也很高兴,更加激动。
步离知道池岭想说什么。他肯定池岭跟他一样既难过,又高兴,心里藏着数不清的话想跟他说,激动到不肯睡。
不止池岭,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有很多秘密想跟对方分享,关于重生,关于上辈子,只想跟他分享,也只能跟他分享。
无奈时机不对,床上的人还沉沉地睡着。
步离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把池岭的手塞进被子里放好,转身趴在床边,默默看着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顶的人,哪怕看不到脸,也觉得好看极了。
脑海里被各种各样的想法塞满,步离歪着脑袋,越看,心跳得越快,就这么看啊看,没把人看醒,先把脚看麻了。
步离舒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等肌肉放松,怕打扰到池岭休息,打算继续之前没完成的事——偷两件旧衣服出来换下睡袍,再去楼下溜达两圈,排解一下躁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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