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九过已满,他禀了吏部尚书将他遣出,且在上回朝会上过了圣上的耳,此事板上钉钉,纵是王子腾来了,也没有半分转寰余地。
沈瑜林顿了顿,抬眼淡淡道:“伤人了?”
不知怎地,见了官袍少年这副云淡风轻模样,柳忆杰的心情竟缓缓地平复,他斟酌着道:“那倒是没有,只是这小子立在院里说了大人不少……坏话,还砸了东西,说要让咱们监举司关门……不少新来的都被唬住了,毕竟王子腾王大人是天子近臣。”
沈瑜林揉了揉额角,皱眉道:“左执事呢?”
柳忆杰小心地觑了眼沈瑜林的表情,低低道:“李大人身子不适,方才打了假条……”
不光谨小慎微,还是个软骨头,沈瑜林轻笑一声,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走罢,去看看,总坐着,我也有些乏。”
柳忆杰忙应了,王仁是高官子弟,耍起横来,他们可没辙。
大院里平时没什么人走动,因着前日一场春雨,地上一层绿茸茸的草皮,还有些散碎的小野花点缀其间,颇有早春诗意。
只是这会儿上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人,白白破坏好景。
“一个个的跟爷横个屁!到时候人家官瘾过足了,扭扭小腰趴男人怀里万事不管,留你们一群傻蛋撑场子……娘的,南安王府,北静王府……都让那小崽子得罪干净了,你们还有活路?”
王仁跷着腿,一脸得意地坐在太师椅上,十来个青衣护卫立在他身后,威势颇足。
人群中有人低哼道:“不过几家异姓王……”
王仁双目一瞪,道:“异姓王又如何?南安郡王执掌二十万兵……爷是念着往日情分来劝你们几句,莫以为你们王爷打了几场仗便威风了,夷族怕的是……”
沈瑜林负着手在廊檐下听了几句,双目微眯。
王仁,有些古怪。
柳忆杰见他面色凝重,不由低唤道:“大人?”
沈瑜林道:“他平日也是如此形状?”
柳忆杰瞥了眼院中张狂得意的王仁,摇了摇头,低叹道:“往日他虽矜傲些,也没有这样狂过的,如今,只怕是王大人那里……要升了罢。”
沈瑜林沉吟良久,忽道:“替我打个假条,我有急事回府。”
柳忆杰一呆,“大人!那此事?”
沈瑜林也瞥了眼王仁,皱眉道:“去寻五城兵马司祁指挥使,且关他几日,罪名……便是扰乱公务,煽动人心罢。”
柳忆杰这才想起,自家大人的背景人脉深不可测,怕是王子腾也不可及,当下更是恭谨应诺。
这会儿用过午膳没多久,日头正高,天还早着,他这府里仆役少,并没有管家,也无人敢询问什么。
沈瑜林令锦绣去后院鸽房取了只上好的信鸽来,卷了一张字条收好,喂了些吃食便放飞了。
这条暗线是姬谦临行时交给他寄私信的,一向是北夷那边的信鸽有来无回,这次倒难得。
沈瑜林勾唇一笑,低眸研了半砚浓墨。
☆、第64章
风雪在帐外呼啸,营中却是暖意融融,姬元亦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被火炉烘得发烫的左颊。
大战即将结束,营中守备外紧内松,最是不可懈怠,如今他与父王一道住,也方便天禁卫轮班值守。
姬谦点清了账目,正要立册,抬眼,却见自家世子半歪在榻上缩着手脚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责道:“像什么样子?若教人看了……”
姬元亦无奈扬了扬被包成粽子的双手,哀道:“父王,那是赤尔赞呐赤尔赞,孩儿已经够累了,这寝帐就咱俩,还不兴让我松快松快么?”
姬谦失笑,“赤尔赞强横不假,同你有什么关系?”
姬元亦嘿嘿笑道:“没我这诱饵,怎么钓那条大鱼?”
姬谦道:“嗯,随驾带着八个天禁卫的诱饵,也难为那条鱼了。”
姬元亦闷笑几声,忽道:“父王,你说……若教那穆老头知道,他使的离间计半点用也没有,会不会气厥过去?”
姬谦挑眉,“你倒长了些心眼。”
姬元亦得意道:“那是,不说师父那九曲十八弯的性子,便是小师兄,那也是七窍玲珑,这叫耳濡目染!”
姬谦一顿,又道:“南安郡王确实有些古怪。”
姬元亦道:“四路援军中他派的人最少,反倒日日同陈元帅唱反调,不少人背地里都说这穆老头得了失心疯呢!”
掌中的字条边角微卷,姬谦薄唇轻勾,缓声道:“你五叔手段不错。”
“五叔?”姬元亦眯了眯眼,“穆老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姬谦淡淡道:“人……总是有些弱点的。”
姬元亦心道,您老就没有!
……好吧,有几个,小爷自个儿算一个,龙椅边上那位算一个,那也要寻常人碰得着啊!至于师父?姬元亦扫了眼枕畔那摞厚厚的阵解图,扯了扯唇角,那简直是护心鳞。
和自家老爹扯了会儿皮,姬元亦唤人更了衣,又叫那亲卫从箱笼里翻出件厚实的银貂披风系上。
见他又要戴帽子,姬谦皱了皱眉道:“还有两刻便是亥时,你做什么去?”
姬元亦又举了举那对儿粽子,嘻笑道:“佳人有约哩!”
知道他是要去换药,姬谦眉头略松,又道:“要你乱跑什么?”
说着,便要吩咐亲卫将军医唤来,姬元亦忙道:“哎!哎!哎!父王别忙呀!找那几个粗手笨脚的老头有什么意思?我可是要去寻那半夏姑娘的!”
姬谦皱眉,“女子闺名岂是可直呼的?也太不讲究。”
姬元亦用手腕抹了抹额前碎发,无所谓地答道:“正妻要讲究着,侍妾规不规矩也没什么。”
姬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姬元亦也不在意给他穿靴的亲卫一瞬间僵直的背影,自顾自道:“白天那两个女扮男装的也不错,双生美人……不算万里挑一,也是很难得的,父王,你觉着呢?”
姬谦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姬元亦温和一笑,却莫名有些诡异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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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马司近来热闹得很,祁天掏着耳朵跷着脚,觑了眼桌上的常青盆景。
这盆景没什么稀奇,出门左转拐个弯,林木市场上五两一盆送包花肥,可这里头埋的……就有点道道了。
祁天扯了扯唇,忽地跟个恶霸似的瞪了瞪眼,把一溜儿手下吓得不敢出声。
“要说这金陵四大家族也够抠的,一棵破松,就想叫爷给他们玩命去?”
齐志远缩着脑袋,心道银票做土赤金为盆的破松,属下玩了命也想来一棵啊……
一旁的李延虎知道自家大人打定主意装傻到底,忙笑道:“这贾薛两家也太不懂事了,得罪了王爷不去赔礼,反而来求大人,真是……”
祁天眯了眯眼,一掌拍在李延虎圆圆的有些憨实的脑袋上,缓声道:“挺会打主意的,贾薛二人得罪了王爷不能放,王仁得罪了我瑜林侄儿,便能放了?”
李延虎嘿嘿笑道:“那哪儿能啊?只是说来,这王家大爷放还是不放……不就是大人一句话的事么?”
祁天轻蔑地扫了一眼贾家的礼单,薛家的盆景,喃喃道:“或许王家,还希望我不放人呢。”
众人被这诡异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来,齐志远不怕死地提醒道:“大人,王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啊!”
祁天低笑道:“要变天了,我这儿大小也是条避风港,与其让他再漏点什么出去……挨了雷劈……倒不如把人关到风平浪静之时。”
众人似懂非懂,只有李延虎转了转眼珠,面上一瞬间闪过惊骇。
祁天顺手掐了根细小的松针,用布了薄茧的指腹捻出淡绿的汁水来。
齐志远刚出了五城兵马司,对面墙角根缩着手脚的赖大立时上前,一张老脸笑得跟丽人阁的小杨柳儿见着他发俸似的,那个灿烂哟……齐志远狠狠打了个寒颤。
赖大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看了看不远处的四个守卫,低低道:“齐大人……茶馆里说话?”
搞得跟内线接头似的……齐志远挠了挠脑袋,直接把人拉到墙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银票,递给赖大,诚垦道:“你托的事不成,我们指挥使打定主意不放人了。”
赖大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有人收了贿还往回退的,脸僵了僵,又道:“齐大人收着吧,就当是照顾照顾我们二爷……”
齐志远摇头,把银票塞回赖大手上,叹道:“黑牢是我们指挥使亲自管的,这事也不成。”
赖大脸皮一颤,黑牢……
意识到自已说漏了嘴,看着赖大灰白的脸色,齐志远有些过意不去,安慰道:“黑牢也没什么的,至少……从那里头出来的人,没有缺胳膊断腿的……”
因为心虚,齐志远的声音越来越低,挺大的个头说话跟蚊子哼似的。
是,黑牢里没有五花八门的刑具,血腥残忍的酷刑,还分单间,三餐正常……听起来很不错,可……里面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除了黑暗,你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自己,你摸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自言自语,你听不到半点响动,曾有受了五十四道酷刑依旧不松口的江洋大盗,只在里头关了五日,便生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