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直未出声的斗笠男子忽叹了口气,道:“青羽回觞是大不详之物,自用还可,若是送人,阁下三思呐。”
姬谦挑了挑眉,道:“大不详之物自用倒可?”
斗笠男子轻声道:“至尊有百灵护体,至贵则万邪规避,天下能用此琴者......不可说,不可说。”
姬谦勾唇,对刘显祖道:“可有旁的?”
那青羽回觞可是他答应给王家小姐做聘礼的,这骗子倒识相,刘显祖心下暗道。
见姬谦发问,刘显祖回神,连忙笑道:“回王爷话,敝店五日前才进了一把云泉松鸣,那音色真真绝了......王爷可要瞧瞧?”
姬谦颔首。
刘显祖忙令人取了琴来,沈瑜林看去,只见那琴上缕空了成片的云纹,看得出做工极精细,木质较新,漆色润泽,当是五十年以内的,弦色微有不对,第三根与第七根是寻常的透雪弦,而其余的则看不出材质,弦色透明中微微泛黄。
姬谦瞥了眼琴盒上标价的小木牌,朝身后的李平盛颔首,李平盛会意,从袖中取了一叠银票,数了十张,递给刘显祖。
刘显祖连忙推辞道:“此琴能得王爷喜欢是它之幸,草民愿将......”
李平盛笑道:“给你的你便收着。”
刘显祖正欲顺水推舟地收下,忽听斗笠男子轻叹一声,道:“这琴用了四尺楠木,我这楠木有五尺,你为何不换?”
刘显祖的笑僵了,他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吧?
此时姬谦忽道:“以木易琴?”
斗笠男子微微点头,又道:“我如今同你换,可好?”
姬谦笑道:“五尺换四尺,确是不亏,只是这琴我欲送人,倒是不能了。”
斗笠男子笑道:“这琴是昔年故人之物,我也只是寻个念想,若阁下不嫌弃,我为这位小公子另制一把如何?”
沈瑜林微挑眉,笑道:“怎么扯上下官了......前辈不是说笑罢?”
斗笠男子低笑道:“琴之一物,岂是乱送的。”
沈瑜林一怔。
“两个月后,小轩亭取琴。”
回音犹在耳畔,人却是无影无踪,刘显祖身后的小厮惊叫一声,原来是琴盒已空了。
......
华灯初上,沈瑜林同姬谦并肩行在柳树林中,两双秋靴一道踏着落叶,声响倒齐整。
这林子一向冷僻,鲜有人烟的,沈瑜林便笑道:“方才那人你认得?”
这话虽是疑问,他心中却已肯定了,果然姬谦点头,道:“那是慧空大师。”
沈瑜林挑眉,那人声音虽沧桑,身形倒是个青年模样,慧空大师......得有百十来岁了罢?
姬谦笑道:“呵,我初时见他在浇菜,只以为他是个小沙弥......这些高人总是有些手段的。”
沈瑜林也不再纠结此事,道:“慧空大师此来,便是为了那云泉松鸣罢。”
姬谦道:“本来我想送你的。”
沈瑜林心中一跳,面上却只淡淡应了一声,道:“我不善琴。”
诗书棋可自悟,而琴,沈襄从未教过他,他当是不会的。
姬谦低笑道:“我不信。”
沈瑜林凤眼微扬,却听他道:“你方才端详云泉松鸣时的眼神。”
沈瑜林抿了抿唇,是他疏忽了,善琴之人,看着一把好琴时欣赏而评估的目光与常人是不同的。
姬谦轻叹道:“瑜林的琴声,一定很好。”
沈瑜林顿了顿,道:“慧空大师说两个月后取琴,时辰是不是太仓促了?”
姬谦将他耳畔垂落的散碎发丝梳理齐整,带到耳后,笑道:“莫管他,若是那琴比不得云泉松鸣,我们便不换了。”
沈瑜林听他这话像哄小孩似的,不由笑道:“慧空大师说了,那云泉松鸣戾气可重着。”
姬谦颇无奈地眨了眨黑眸,道:“青羽回觞如此,云泉松鸣也如此,真不知世上有什么琴可称祥瑞,岂不是都要烧了才算干净?”
沈瑜林低低一笑,双颊有些薄薄的红。
姬谦怔了怔,笑道:“你若肯日日对我这样笑,便是烧了全天下的琴,我也是愿意的。”
沈瑜林轻哼一声,道:“待你有了这般的权,肯对你笑的人也多着。”
姬谦黑眸一弯,薄唇边笑意浅浅,他一字一句道:“连寒,天下再无人似你。”
连寒是几日前冠礼上沈氏族老为他取的字,寒从辈分,连字意为同宗。
沈瑜林顿了顿,撇头,他虽没有应声,却也没有松开二人方才一路交握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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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曾断过,也曾换过,音色有些不准,琴身有细微的刮痕,拆开琴板,里头积了许久的灰。
慧空坐在御台寺的禅房中,缓缓叹了口气。
良琴蒙尘,英雄无继。
当年那剑眉明眸,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曾想过他打下的家业竟会败落到如今?
打湿薄巾,拧至半干,一寸寸地擦拭,连换了两遍水,琴中积灰方去。
慧空重组了琴,只觉还缺了什么,怔立良久,弯腰去拿床下包裹,斗笠微斜,纱帘半开,却是露出一张俊秀白皙的青年面庞来。
“你还是没变。”轻佻的声音打了个哨响,慧空看去,却是个灰布衣裳的中年人自窗口翻了进来。
慧空敛目,起身,双手合十道:“季小施主,别来无恙。”
季应泽笑容不变,声音里却带了些懊恼的意味,“我扮我爹不像么?为什么大师每次都能分出我们?”
慧空没有答话,季应泽自顾扯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解了身上那粗糙外袍,露出一身明蓝箭袖束腰的骑装来,方松了口气,笑道:“我方才去了一趟荣国公府,本以为能瞧瞧当年同祖父齐名的麒麟大将军后人是什么模样,结果......呵......”
他说着,半点拘谨不带地坐下,还给自己斟了杯茶,笑嘻嘻道:“怨不得我爹总夸我呢,同那贾宝玉一比,嘿,我简直是天仙下凡呐!”
慧空低叹道:“季小施主是人中龙凤,那贾公子也不寻常,只他的机缘不在凡尘罢了。”
终究是,撑不起贾氏门庭。
季应泽听得无趣,道:“罢了,我爹要我来问大师,归期到否?”
慧空抬眼,看向窗外明朗的天空,道:“尚有六年期。”
季应泽翻了个白眼,冷哼道:“那老东西命倒长!”
慧空闭目,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季应泽忽笑道:“大师曾言宁王为天命之主,若我与空助他提早即位,可算逆天?”
慧空睁开那双透澈的眸子,道:“莫非季施主......”
季应泽笑意微敛,抿了抿唇。
慧空叹道:“天命不可违,一皇气数尽后方有一皇继,若强逆,则生灵涂炭,罔添杀戮。”
季应泽面上薄怒,道:“多少年土皇帝做下来,现在临了临了倒惦记着回朝了,我便说此事没那么容易!”
慧空敛目,喃喃自语了几句,手中接连掐算着。
季应泽冷冷道:“罢了,且叫他拖着,同那姬宸歆比谁命长罢!”
☆、第48章
慧空轻叹一声,道:“时也,命也。”
季应泽收敛了面上冷色,道:“我可不管什么时,什么命,若他能撑到那时候,与空易主也罢,若他......哼,我便裂土自封王。”
慧空敛目,抚着云泉松鸣那两道易弦处,没有出声。
季应泽闭了闭眼,抿了口茶,方笑道:“大师这琴不错,看着倒同我爹那上方涧尾是一对儿。”
慧空低叹道:“云泉松鸣,上方涧尾,本就是同根木。”
季应泽微挑了挑眉,笑道:“贾家的云泉松鸣不是教那败家妇人给当了么......”
真不是他瞧不起这位慧空大师,云泉松鸣的价,卖了他那间寺庙都抵不起。慧空大师幼年修佛,于俗务上是半分不通,偏偏那身至臻化境的武功......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慧空道:“这是同宁王所换。”
季应泽桃花眼微挑,道:“宁王?便是大师先前说的那位了?”
慧空点头,又道:“季施主夙愿,只在他一念之间。”
季应泽勾了勾唇角,哼笑一声,道:“我与空坐拥海外七国五十六岛,除了那疑神疑鬼的老东西,哪个皇帝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慧空轻念了句佛号,面容沉静,双眸无波。
季应泽也不在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杯中自己渐发冷淡的面容,轻声叹道:“七国五十六岛,也抵得上这晋土半壁了罢?称王称霸那么久,我爹倒还想着给人做臣子,着实......教人费解。”
慧空轻拨了一下琴弦,那音色果真清亮,尾音也极悠远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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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日冷过一日,待绵衣替下秋单,京都飘雪之际,沈瑜林也等来了他的琴。
御台寺前的小轩亭极僻静,东南两面是竹林,北面是一条潺潺的小溪临着那青山古寺,来时的青石小路在西头。
亭中被打磨的极光滑的石桌上摆着一架七弦琴,清漆,无雕饰,四角无棱,看着便显古朴厚重。
沈瑜林笑瞥了抿着唇的姬谦一眼,道:“同云泉松鸣比,如何?”
姬谦微俯身,拨弄几下,却是个太平曲的起调,用这琴奏出来,倒有些莫名的清冷。
沈瑜林微微合眼,待琴声停了,方叹道:“如冰碎玉消,雪落廊檐,果真好琴。”
见他喜欢,姬谦勾了勾唇,也不在意那石凳冰冷,敛袖坐了,轻调了几下,缓缓弹起了《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