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子耀是有筹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重器如果一直隐于背后,毫无作用之意,那久而久之会否变为废铁,这谁都预测不了……
翟羽衷心,他所想的这些话一字不盖都与郁子耀说了,他把他对权柄久日虚悬的忧虑跟郁子耀交代的足够透彻。
郁子耀却是淡淡,仿佛已将权欲与人身置之度外。
他对翟羽说,我在这里,那几位才会觉得踏实,至于国安里和他们几家有关系的那些东西,只要他们不碰郁彗,他们就永远都是安全的。至于我,我没什么好跟他们讲条件的,想关我一年还是十年,无所谓了,随他们去吧。
郁子耀淡淡说完这两句,坐在郁公馆客厅里背对斜阳,缓缓翻过了一页书。他此刻的这份淡泊让翟羽如同亲眼见到了时光倒溯。
他好像又看到了十数年前那个还未涉足政界,一身风轻云淡模样的青年坐在郁公馆的庭院里静逸地看著书,不问世事,不争不夺,等着他的弟弟回家。
.
第61章 上
就快要入冬,京里的天却还总是阴沉沉。
顾清章的私宅里多了两名保姆,是他回京后让人雇回来的,三十多岁的年纪,都是有着一些医疗护理经验的女性,顾清章花了高于一般家政两三倍的工资请她们来,粗活一概不做,就只负责照看郁彗的起居和饮食,一切以郁彗的身体和喜好为重。顾教授的原话,他喜欢就好,不用来告诉我,万事仔细些就行。
他提早从福海回京,老先生的丧事虽办得还算顺利,但顾家剩下那几位叔伯不饶人,口舌之间对他这位晚辈继承人还是带着不满。
顾清章不欲解释什么,更无心讨好,他把公安部及家族中积攒下来的事务一一安排地滴水不漏,于极短的时间内全权接手了祖父给他留下的紧要人脉网。
摆平那个把位真正对顾家来说很重要的人,他族中那几个吃了一辈子皇粮的直亲便也算不得麻烦了。
顾清章变得比从前更忙了许多,可对郁彗依旧一如既往,除却必要公事,常时里一些酒宴应酬能推的他都会推了,回宅亦是尽量得早,一周里总要陪郁彗吃上几顿晚饭,且从没真正意义上地晚归过。
他对郁彗始终视若珍宝,因有重孝在身,分房睡是必然,郁彗的身体不算硬朗,经过那一场意外后更加落了几分羸弱,他虽自己不说,表面上也看不大出来,但是夜里常常睡着睡着便惊醒了,没来由地灌下很多水去,睡眠大不如前,连白天吃下去的饭食都变得很少。
他经常坐在顾宅内院的阳伞下一个人发怔,保姆上来为他送点心换茶饮,经常看到他动也没动过一口的样子,就这样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手机摆在桌上不见响声,也不见他拿起来过,就仅仅是带在身边搁着,谁都不知道他在等些什么。
这样的事每天发生,顾清章不可能不知情,事实上他也曾尝试着带郁彗出去走走,他陪郁彗到温榆河边散步,带他去看晚秋山景,郁彗都随他去了,并且没有表现出一点索然神色,他也会搭顾清章的话,会与他交谈,不论是散步还是陪他坐下来喝茶吃饭,郁彗的表现都很正常,看不出像佣人告诉顾清章那般地心神恍惚。
郁彗如往常那样予他回应,这应该是能叫顾清章安心的事,然而时间一天一天地流泻,顾清章却是越来越谨慎,他像保护那些名贵古董一样把郁彗庇护在顾宅中,他不放心郁彗独自出行,尽管郁彗还在休养,出去的次数少之又少,可是当郁彗每每出门,哪怕只是去临近的商业街上买一本书配一支油彩,顾清章都必会陪他同行。
时间久了,警卫保镖时时跟随总是繁琐的,郁彗不想给顾清章添乱,干脆便不再出去了,他若需要什么,便交代给佣人去买。
他与顾清章之间依旧相敬如宾,纵然心里头各自都藏着无可言说的话。
.
这样尚不可算作‘为难’的相处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这一天晚间,顾宅久不迎客,却在临近上夜时分,迎来了一位不请自来之人。
从警卫来报,顾清章只身走出宅院,在顾宅那条栽种着成千兰花种的塘径边见到孔理的那一刻。
他非常清楚,他想瞒得终归是瞒不住的。
孔理还未有出声,仅是站着,看向顾清章的同时轻轻点了下头。
顾清章静了一静,片刻后,他对孔理说,他在里面,你去吧。
孔理显然怔了一下。
“顾教授,”孔理慢声道,“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知道。”
孔理又道:“我今天一旦进去了,见到了郁副,您和他……很可能就是个破局了。”
“我知道。”顾清章这第二句‘知道’,声气都变得沉了起来。
孔理不作旁思,旋身便向顾宅院内走了过去。
即将迈入院内之时,他稍缓下来,定足在顾宅正门下,背影无动,只是微微旋过头去。
他问顾清章: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又不让他知道郁家的现况呢?
顾清章垂眼望着一池水影,苦笑了一声,说:我只有这一点私心,这是我最后能做的,能舍得对他做的事了。
.
第62章 下
这一场久别再见的交谈实则只持续了不足半小时,孔理的来意明确,并不只是受翟羽的托付,他来见郁彗的目的不是为谁说话,而是要将玉容山将密审郁子耀的消息告诉给郁彗。
谁都没办法料到这两月之隔,斗转星移,京中的形势是否影响了那几位大物的心思,他们想保郁子耀和郁家的心是不是还如两月前那般无从变动。
郁子耀这一去结果如何,翟羽拿不准,孔理就更拿不准。
所以他必须要告知郁彗,因为一旦郁子耀的生存状态或是性命直接受到了不可抗力的威胁,能够有资格担起郁家的,能够救郁子耀于危机之中的,便只有郁彗一个人了。
他将所知信息一字不落全部说与了郁彗。
郁彗听了有倾,愣住有倾,片晌后迟迟地抬了抬头,看向孔理。
他没有说话。
孔理亦无言。
“你去吧。”这是郁彗那晚最后对孔理所说。
.
孔理离开了顾宅,他没能如翟羽预料那般从顾清章的家里带走郁彗。
实际上他曾对翟羽表示过,就算此番他去了,也一样是没有把握能就这样说服郁彗,把他从顾清章身边给带回来,由他出面去救他的亲生哥哥。
彼时孔理听完翟羽的交托,他回复给他的原话是:郁总既然什么都自作主张,这么独断地就把后果都扛下来了,我想他原意就是无论他会怎样,只要郁副安好,他就值了。他都无意再扰乱郁副的生活,那你让我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成全他不好吗?就让他做个舍身取义的好哥哥吧,我看顾清章挺好的,跟郁副在一块儿,不比这哥儿俩相互折磨来得好。
他这话说得冲,语调里替郁彗不满,蕴着几分怒气。
翟羽没那些绵细的心思,他听了孔理所言,依然坚持要孔理替他走这一趟。他出不去郁公馆,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算不得反驳的话。
于是他说给孔理:顾清章就算哪里都好,可他不是郁总。
这一句噎得孔理断了下文。
.
顾清章在水塘边站了良久,孔理早就走了,他晒着一把冷月,静静地等,但等了再等却迟迟不见郁彗踏出屋宅。
等他终于进了屋,上了楼,却是看到一切如旧,分毫无变,佣人自主卧轻声而出,手上端着一碗喝尽的药盅。
主卧房门虚掩,他推门驻足,等了几秒才缓缓走了进去。
睡房床头的灯亮着,郁彗着睡衣坐在床边,见他回来了,稍扬起头,最是寻常的口吻问:“还有事要处理吗,休息吧。”
顾清章站在离床尾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望着郁彗入神般看了片刻。
稍瞬即逝后,他极淡地一道笑容,说:“好。”
.
主卧这张簇新的大床床头上还挂着顾老先生生前为顾清章亲笔所提的一副喜字,墨迹还似未干一般,东湖园那场临湖婚礼的潜影历历在目。
喜事未退,人还在,而这一晚睡在喜床上的两个人却都相对不言地失了眠。
郁彗侧着身体背对顾清章,两人同盖一张被子,触手可及的一点距离,被子和床却像从中间被隔开了似的,谁也没有去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同床异梦,一晚已是煎熬。
第二天晨早,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起身,彼此道了一声早,顾清章去了次卧梳洗换衣,郁彗草草在主卧冲凉洗漱,接着便下厨房去煮咖啡。
看似什么都没变的一个早晨。
亦或许是遮盖成什么都没有变的一副光景。
佣人上楼去叫顾清章用早饭,郁彗跟往常无二致,坐在餐厅的长桌旁,喝着咖啡等顾清章下楼,两人再一同吃早饭。
他咖啡喝得比前几日快,顾清章进了餐厅才坐下,郁彗一杯煮的偏浓的黑咖就已经见了底。
早晨的菜品不多,佣人便都待在偏厅,没吃饭的可以吃些东西,吃过的便各自干起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