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彗缓缓掀起眼去,望着正与他问话的老者,平然道:“您要赶尽杀绝,那自然是行得通的。”
老者对这回答看上去很是满意。
“那我何必再……”
“钟佬,”一旁袁老将军吃完了药,茶杯经袁祁的手搁回桌子上,袁老将军神情淡定,中气十足:“已经过中午了,大伙今天叫了大起儿,不如让大家都先去吃口饭。”
钟佬转了转头,眼神视向袁老将军。
“这不提我都忘了是几点了呢,”方才与袁祁搭话的那位说话间便拉着左右两位的胳膊站了起来,“得了,都别跟这儿杵着了,跟我上堂院去喝口粥吧!”
另几位少言少语的老人瞬即便都起了座,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蔚月厅给腾了出来。
“老李?老李!看什么呢?走啊。”赵委员长一把抻起坐在椅子上拢着眉头发愣的李常委,扯着闲篇就把人给拉了出去。
蔚月厅热闹了不过几分钟,门一关,便又安静下来了。
袁老将军这时才真正算开了口,他看向郁彗,神情庄重地问:“那些密档,你到底放在了哪里?”
绕梁三巡,这才终于切入正题。
郁彗站在蔚月厅几乎正中心的位置,面向着长席后仅剩的那三人,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他的颈部大动脉。
他的目光指向袁祁,而后字字分明地说:“我把一枚军用人体信息发射器埋进了我的动脉。”
这一次,就连长席后面那二位长者的神情都滞住了……
郁彗的语气平静地令人发凉:“你们找也找过了,应该知道,这样的东西我无法轻易备份,至于这东西的发射设置,袁少将应该很清楚。”
“只有在我活着的时候把它取出来,它才是安全的。”
袁祁眯了下眼梢,淡声说:“生命体征就是它的发射信号,只要植入体死亡,信息器会立刻发射储存数据到设定好的坐标上。”
郁彗静静地站着,没有再说话。
“你说要和我们做这笔交易,那你是预备怎么把这东西从你脖子里拿出来?这样的手术,放进去容易,要拿出来,那是有风险的。”袁老将军问道。
“只要你们放了我哥哥,对他既往不咎,给他官复原职,我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躺到手术台上,让人把这东西给取出来,给你们。”
钟佬双手支在席台上,十指交握着不动,一张脸下积沉数十载的沉着感重如山峦。
袁祁突然到访,袁老将军开口遣退旁人,这当中含义他已十分会意了。
钟佬一声不吭地盯着郁彗看了良久。
久到袁老将军都不由发了话,坐在一边叫了一声,钟佬。
钟佬笑了一声,面目如常,不怒不威:“你们这兄弟俩,所求的还真是……你哥哥来见我,跟我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保你。他只要你平安,对他自己他一个字都没求。”
老者恢复回了那一副慈善面容,他手扶回腿上,眼弯弯地,“官复原职,就是无法离开国境,那既如此,你们就还是你们,郁家也还是国家的郁家。”
“算了。”老者目光温和地望着郁彗,慢道:“你让我弄清了东西在哪儿,也不算一无所获。”
钟佬一言落地,郁彗握着的指节终于松了劲。
袁祁立在他爷爷身侧,闻听此话,神色也如终于完成任务那般,完全松了那口气下来。
“你去吧,你哥哥晚些时候就会回去了。”钟佬说着,轻轻朝郁彗一挥手,“记住你今天在这里说得话,秘密一经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了,从今天起你能握住的筹码只剩你这条命了。”
“晚辈知道。”郁彗郑重地应下他的话,继而向长席上的二人深鞠一躬。
“袁祁。”
“爷爷。”
“你们一块儿出去吧,在下头等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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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晚辈都走了,蔚月厅里只坐着钟佬和袁老将军。
“伯尚。”袁老将军难得地叫了钟佬的名字。
钟佬似是若有所思,听得老战友这一声唤,他回过神来,弯着嘴角,默默一笑。
“罢了。”老者笑着言:“只当是我们当年欠了郁家,今天一并还给他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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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祁与郁彗前后离了蔚月厅,两人又同行了一段路,在九州堂高耸的门廊下,郁彗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袁祁,颔首说了一句:“多谢。”
自然不会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这两个字的后面意味着从今起,郁家将是袁家最有力的利益共同体。
袁祁摸出烟来,抽了一支出来,点火:“不用,我受命在身,要谢你去谢秦楚。”
郁彗微末牵了牵嘴角,转过头走下了九州堂高长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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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奔波了一整日,此刻下昼经已过了大半。
日光西斜,他也已然身心俱疲。
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游离在路上,他该回去,却又心绪复杂。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郁子耀之间竟然互不理解到了颠倒翻覆的地步……明明他们都知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可为什么会任由一切失控,走到最差的这步田地。
他心很痛,不是因痛而痛,而是因为懂了,明白了,为错失地那些时间而痛。
沿着仿佛无穷尽的夜路游逛,不知不想,车子却像有了想法,兜兜转转还是把他带上了回往郁公馆的那条路。
郁彗近乎迟钝地,神色非常疲惫地把车开进了黑着一片灯的宅邸大院。
他把车停下来,下了车,却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屋门前的楼阶上停住了。
他抬头望着此夜月朗而星稀的夜空,心中那块残破掉的伤口像又活了过来,不住地向外涌血。
靛蓝穹顶星空,清深的犹如从未变过,他就如此般望着望着,不知怎得,竟然哭了。
眼泪未及从脸颊上滴落下来,郁彗眼前一沉,双眼被手掌蒙住,已近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人有力地从身后抱进怀中。
“别哭,彗彗……”是深刻进骨髓的温度,是熟悉到轮回转世都不可能忘的声音。
郁子耀蒙住郁彗哭泣的眼睛,从身后将他紧紧拥进胸膛。
“哥哥在,”他不断不断地在郁彗耳边重复,“我在,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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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正文完结
天已渐黑,夜却不深。
浴室里氤氲的雾气迷漫住了流理台上的镜子,郁彗赤裸着身体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光着脚站在镜前,一伸手,抹掉了那上面的一缕白雾。
他像是梦了一场漫长幻境,梦境里刀光血影,如焚如绞,那种真切而深刻的煎熬即使清醒了,还如此逼真的印刻在他看不到也摸不着的那道伤口里,久久地挥之不去。
太痛了。
他折磨自己会痛,折磨郁子耀就更痛。
不会有人知道他藏在心里令他痛不欲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此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的骄傲和身份不允许他宣之于口……
那是他对他亲生哥哥扭曲到极致的独占欲。
他曾想杀了唐宣,也曾在心灰意冷前,动过毒死易家小姐的念头。
他嫉恨每一个越过他走近郁子耀身边的人,这份心思曾随着每一个郁子耀深夜而不归的漫漫长夜生根发芽,刺穿他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令他嫉妒到如同火烧,把他扎得千疮百孔。
——血脉相融,性情相通。
他们对彼此的占有欲……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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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彗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出来时只裹着一件浴袍,双脚仍然赤裸着,头发湿哒哒地垂下额角,发梢上滴着水珠。
郁子耀安静地等在外面,不知他几时上来的,手上端着的那盅参汤已经过了凉,他坐在主卧屋里的藤椅上不知等了多久,郁彗从浴室走出来,他仰起头去默声看着他。
郁子耀的眼睛深邃而温柔,他坐在这屋子里不发一言地望着郁彗,一瞬间竟有如时空倒转一般,仿佛今夕已变得不再是今夕,而是回到了多少年前,他与他与世隔绝,双双依偎在这栋华丽而危险的宅邸里,每日如履薄冰却又无比满足地度日。
那些日子当真美好,好到即使到了今天,都珍贵的让他们难以忘记。
郁彗站住脚不动,发丝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他站在轩廊幽暗的灯光里与郁子耀无声对视,过了良久,他有些暗哑地开口……
“冷。”
就这一个字。
郁子耀将参汤放下,起身走了过来,他高过郁彗近一个头的高度,探手出去将郁彗直接抱起来,转身抱上了床。
身体微微湿地落在床尾,郁彗坐在床上,郁子耀附身弯着腰,垂着眼帘望向他。
郁彗也一样在眉睫这点距离里盯着他的兄长,他眼中有星火,在看着郁子耀的时候,那一点压制已久的火光夹杂着最纯粹的怅恨与不甘,泛着微红雾气,凝视着郁子耀。
他微微地歪着头,眼色中蕴含着令郁子耀心疼的茫然。
郁子耀看懂了他的茫然和不解是为了什么,他很想说明,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附身站在床尾,手从郁彗腰边挪了下去,然后他抚起郁彗冰凉的脚踝放进掌心,在低头附唇亲吻了一下郁彗的左膝后,他单膝落地,缓缓地跪在了床尾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