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说:“当年本就是哀帝不仁在先,借口北陆世子失踪一事攻打夜北,殷氏那两个孩子不过是运气好没死罢了,如今回来找赵氏报仇,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李淮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扯到一旁,低声道:“你说话注意一些,这是在宫里,你一口一个赵氏,万一被人听了去,出了什么麻烦可怎么好。”
李肃似是不愿意多说,只淡淡道:“这事已经是定局,没什么可逆转的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李淮问他:“你怎么最近总是住在你那别院,十天半个月都不来府上一趟?我听说前些日子禁军晚上巡查的时候,看到你带着个女人在车里,还杀了一个百夫长,到底怎么回事?你难不成不知道京都城内宵禁的规矩?”
李肃随意道:“不是女人。”
李淮问:“什么不是女人?二弟,不是我说你,你原先不是向来不喜欢去那种地方的吗?最近怎么回事?我听人说你现在府上还养了个女人是不是?是那天晚上你从花楼带回去的那个吗?那种风尘之人,玩过一次两次就算了,看你这样子是还想把她纳了妾室不成?我们家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家,父亲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哪怕只当个婢女也都不行......诶,好在上次五殿下没因为你杀了百夫长这事去追究,但是你宠爱姬妾也要有个限度。”
李肃一双眼睛好似幽深的古井,深深的在李淮脸上一撇,说道:“我都说过了他不是女人。”
李淮还没反应过来,只道:“你别解释了,放心吧,这事我不跟父亲说,但是你能不能......你说他不是女人是什么意思?!”
李肃淡淡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说罢顺着石阶往下扬长而去,惊得李淮好半晌站在原地发不出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肃的马车已经走了老远。
小厮赶紧撑了伞打在李淮头上,说道:“大爷,咱们也该走了。”
李淮眯着眼睛盯着那辆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下的马车,问他:“如果一个人不是女人,那她会是什么人?”
小厮一愣,想了好半天,才小心道:“不是女人的话,那不就是男人吗?......大爷,是这个意思吗?”
仿若一道闷雷在李淮头顶上劈开,他险些吓得站都站不稳,小厮赶紧腾出的一只手将他扶住,问道:“大......大爷,您没事吧。”
李淮浑身都跟着颤抖了起来,喃喃道:“这是造了什么孽......”
屋子里热的让人有些难受,长笙睡觉一向喜欢七仰八叉的乱扭,等李肃准备上床的时候,长笙原本枕在床头的脑袋都歪到了床尾,李肃费了好半晌的力气才将他重新挪到正确位置上,又担心将他吵醒,所以一通下来,已经热的一脑门的汗。
他实在是有些累了,脱了外衣掀了被子将长笙往怀里一搂,跟快就睡了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便被几声轻声的呓语吵醒,长笙闭着眼紧蹙眉头,似乎睡得极为不稳,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咕哝着什么,李肃用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脊背,像是哄孩子似的安慰,可长笙不但没有任何平稳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不安了起来。
怀里的人微微颤栗着,李肃也没了睡意,赶紧出声唤了他几下,长笙狠狠的抖了一下,一个激灵惊醒,眼神有些涣散的盯着李肃好半晌,像是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子就撞进他怀里,紧紧将他后腰搂住,不住的发颤。
“是不是做噩梦了?”李肃问他,抬手擦了擦他头上的汗。
长笙闷在他怀里半天,才逐渐镇静下来,低声道:“嗯。”
李肃:“梦见什么了?”
长笙:“梦见魏淑尤了......”
李肃一听,脸上下意识露出不爽的神色,就算知道那是噩梦,梦里魏淑尤铁定没什么好下场,可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长笙梦里,李肃还是觉得心中有些介怀。
他轻声道:“梦到他怎么了?”
长笙喘了好半天的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给透湿了,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
李肃也不嫌弃,贴着他汗涔涔的身子,倒像是觉着怀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心下十分满足。
长笙将脑袋一点点扯了出来透气,哑着声说:“梦到他在战场上受了伤,被敌人用刀枪扎成了刺猬,我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看着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想去救他,可腿上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弹不了......”
李肃轻笑一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是太过担心他了,魏王爷悍勇无畏,这世上少有对手,且又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只有他将别人扎成了刺猬,这事我看轮不到他。”
长笙叹气道:“我知道,但梦里的场景太真实了,我只要一想到,就还是觉得害怕。”
李肃将他肩头的被子拢了拢,说道:“你若是太担心,明日我让人去雁渡门悄悄打探一番,好不好?”
长笙点了点头,才闭上眼睛继续准备睡去。
李肃低声问:“衣服都湿了,要不要脱下来,这么穿睡着不难受吗?”
长笙实在是有些困,咕哝道:“都行......”
李肃一笑,立马三下五除二的将他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又看了看自己被长笙染湿的里衣,想了想,还是去换一身比较妥当。
等他再重新睡下的时候,只觉得光溜溜的长笙竟是比平日里抱着更软一些,原本他还没什么奇怪的罪恶的想法,可耐不住长笙胡乱爱扭的毛病又犯了,几下将他浑身蹭都邦邦硬,实在是让他头皮都快麻了。
干脆直接手脚并用将长笙蹬到最里面,给他把被子盖好,自己往外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些,只着了半个身子在床沿上,这才安心下来。
这一觉两人自然都没有睡好,可李肃是个极度自律的人,一到时辰说起就起。
天还很黑,长笙被他从睡梦中硬是拖下了床,骂骂咧咧道:“大早上的作什么妖,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语气厉害的完全没了昨晚那副担惊受怕的小媳妇样,惹的李肃直想笑,说道:“不是说了今早带你去个地方吗?快些穿好衣服,得出门了。”
长笙不满的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皮,问道:“什么地方非得摸着黑去?你是不是又想诓我?”
李肃见他坐在床沿上不动弹,抓了衣服就往他身上套,奈何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捣鼓了半天,扣子全都扣错了,他徒然生出一丝挫败之感,只得无奈道:“你若是再不快些,就穿成这样跟我一起去好了。”
长笙气的白了他好几眼,磨磨唧唧的把那些扣子给扣齐整了,才脚步虚浮的跟着他出了门。
西山道路崎岖,两侧高山险峻,山顶更是料峭。
几百年来,想登山顶的人数不胜数,却因为太费脚力,大部分人到了半山腰便放弃了。
当年高祖年轻之时,曾五次登西山,每每都会攀至顶峰俯瞰他脚下这万里江山,回去之后更加励精图治,将国家一步步治理成当时最为鼎盛之际,后来年纪大了,也就很少再过来,可每每站在长生殿仰望山巅之时,高祖都会感慨两句什么。
可能是那些韶华流逝一去不返的岁月吧。
李肃和长笙将马扔到了半道上,等到了山顶的时候,已经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西山还没有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只不过世人都碍于它路难走才不愿继续,若真这么一路蜿蜒而上,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少时辰。
长笙倒底体力不如李肃,后者站在一旁像是刚吃完饭那么自然,而他用手撑着膝盖喘了老半天的粗气,哼哧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山顶上狂风呼啸,将他的声音吹的七零八碎,天际线处淡淡的红色若隐若现,李肃抬头望着那处出神半晌,才道:“那十年里,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十年前的李肃刚从夜北回到西汉,整天过着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生不如死的日子,那时候除却每日一个人闷在梧桐苑里,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在西山山顶上度过的。
只有在这里,俯瞰广袤大地的时候,他一颗无处安放的心才会有一丝难得的慰藉,那个时候,他不止一次不害怕长笙已经死了,可每每站在峰峦之巅看日出日落的时候,他便坚定的告诉自己,长笙还活着。
若说是魏淑尤给了长笙第二次生命,那么这西山的千万流云残阳,便是这些年李肃活下去的希望。
长笙是他的希望。
脚下的路并不是很平坦,枯枝被狂风卷的咯吱作响,长笙走到他身边,十分自然的将他身上的大氅揭起来一半给自己裹上,就像小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朔方原上一起看牛羊成群而过那么自然。
实在是太冷了,长笙想。
除此之外,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风太大了,你这些年就时常一个人站在这么?”长笙问他,整个人贼头贼脑的缩到李肃胳膊底下,用他大半个身子做了个人肉挡风墙。
“恩,”李肃说,一双眼睛看着天际线逐渐升起的太阳轻声道:“那些年,看惯了这四季变化的,再去观其他,便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是放任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