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夜北殷氏,宁在曲中高歌死,决不寄人篱下生!”
殷平一张脸紧紧贴着地面,梗着喉咙发出微弱的‘嗬嗬’声,少年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眶下泛着淡淡的青紫之色。
“那又能如何?”
中年将军面无表情的开口,淡淡道:“最终还不是将狮子的头斩于苍鹰旗下。”
提到大君的死,殷平一时间神情激愤,他努力的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来,然而终究是无可奈何。
“我刚才给过你一次保留全尸的机会,现在,你已经没机会了。”
中年将军说着,忽然抬脚,缓缓朝殷平走近。
下一刻,长剑混着血水和雨水被高高举起,而后伴随着一片破空之音狠狠落下。
那一瞬间,殷平睁着眼清楚的看着长剑滑落,银光逼近,他已经忘记了惊恐,忘记了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像是石化了一般。
周遭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知道,下一刻,他就能见到死去的大君,以及数十万为夜北捐躯的武士们。
少年缓缓闭上了双眼,遮盖了一片光明。
当青铜剑举向最高点的时候,晏寄道手中不知何时握起的大弓在那一瞬间将弓弦拉至最满,箭尖直逼梁国英手中的剑,似乎只待中年将军挥剑而下,他手中的长矛,便会与他来个相击而克。
然而还没等到任何一人动手——
“住手!”
一声清亮的大喊声突然传来,仿若无尽的黑暗中一支尖利的长啸,深深刺入即将对殷平行刑之人的心口,顿然一阵剧烈震动。
梁国英豁然转首,似乎在天际处的方向,他看到一匹白色的战马,马上的女人一身火红色嫁衣,正迎着雨雪冷风,朝他渐渐奔来。
围住的汉军们一时间纷纷半举着剑试图前来阻挡这个不速之客,却见下一秒,那女人坐在马上从怀中掏出一枚黑金令牌,大喝道:“我乃西汉竞宁公主,现持隆武帝手令在此,谁敢拦我!”
在场将士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垂首跪拜,女人看也不看他们,引着马缰缓缓朝中间那两人走了过去。
中年将军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悲恸。
他一双眼睛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紧紧凝视着越来越近的红色身影,手中的剑似是都握不稳,剧烈颤抖中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轰鸣之声——
还是那样的眉,还是那样的眼,即使隔了近二十年岁月,她还是他曾经记忆中少女时的模样。
“阿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这一声让他全身都抖了起来,脑海中霎时间被震的一片空白。
那么多往昔岁月而过,他于梦醒时分都不敢再去想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的眼前,像是把他毕生的心头血都快要榨干了。
他呼吸渐渐重了起来。
“啪”的一声,手中的青铜剑落在雪地上,他似也浑然不觉。
“三哥,别来无恙啊......”
竞宁轻笑着吐出一丝浅弱的声音,饶是她如今已三十好几,可这些年保养的却是极好,除却眼底抹掉了那一丝少女时才有的青涩与天真,更多了一份难得的宁静和温柔。
这样陌生却熟悉的目光,一时间竟让梁国英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只觉着那红色的身影一时间变得有些模糊。
大雪落了满身,将红色的衣裳倒映的十分明媚夺目。
竞宁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后者亦是同样静静的望着她,喃喃道:“母亲……”
女人浅浅一笑,唇边若隐若现的梨涡动人无比,这满地的血,漫天的雪,似乎都盛在了她嘴角的那对梨涡上。
她抬脚,走至殷平身边蹲了下来,细白纤细的手心疼又压抑着剧烈的颤抖轻轻朝少年的眉间拂去,安慰道:“不要哭,殷平,收起你的泪水,即便是在母亲面前。”
她将衣角撕下来几缕,小心翼翼的包扎在殷平流血最猛的几处伤口上,动作又轻又温柔,像是一只给小狮子舔舐创伤的母狮。
“阿宁,为何而来?”
良久之后,梁国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竞宁深吸了口气,仰头眯着眼看了看阴郁又刺目的天空,缓缓道:“为何而来?呵......自然是为了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的国家,以及那数万万死于你们汉军刀下的战士。”
梁国英压抑着喉咙之间的颤抖,说道:“战局已定,阿宁,跟我回去吧。”
竞宁呵笑了一声,叹气道:“回去吗?回到哪里呢?夜北是我的家,我还能往哪去呢?......”
“阿宁,若你愿意......”
“我能否见一见我的丈夫?”
竞宁打断了他的话语,一张脸不再是刚才的温柔,多了一丝难得的冷意和硬朗。
梁国英微微一怔,抬手缓缓指向远处那道被拦腰砍断的桅杆——
金黑色的鹰旗早已经落下,仅剩的半根桅杆在风中直直的挺立,像极了夜北人不屈的脊梁。
竞宁顺着那漆黑的长杆一寸寸向下挪动目光——
白衣男人正盘腿在桅杆之下睁目而坐,他的胸口和腹上插了至少十几支坚硬的长箭,然而饶是如此,他的脊梁依旧挺拔,灰败的目光中含着浓浓的王者之气。
红色的身影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地,下一秒就被眼疾手快的将军一把扶住。
“阿宁。”
竞宁颤抖着翕合着双唇,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的大君,她伸出手,轻缓却带着决绝般的推开了梁国英。
“狮子终究是逃不过一死啊......”
她说着,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天际四周,使得远处的晏寄道不由的闭上了双目。
“将军可否答应我一事?”
她嘴里吐着胸口处的浊气,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悲凉。
梁国英不忍看她此刻的表情,将目光微微别了开去,道:“你说便是。”
女人环视了四周,环视了远方,似是将这周遭可及和不可及都纳入了眼底。
良久,才自言自语轻声道:“昔日我夜北,定鼎应天,重塑九州,后迁都北都,落得如今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结局......”
她将目光落在对面男人的脸上,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她才终于正视了他一眼。
“夜北今日之亡,怨不得任何,只是我儿殷康至今不明生死,若是将军有心,可否帮我去打探一下他的踪迹......唉,罢了,既是你找到了他,他也免不了要死在你们西汉的刀下。”
梁国英摇了摇头,说道:“阿宁,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找到世子,但你答应我,要跟我一齐去找。”
竞宁淡笑一声:“将军答应了就好......还有一事。”
她转头看向地上的殷平,说道:“狮子已死,北陆再无活路,我儿殷平今日受此一战,多半是个废人了,将军可否卖个面子给我,不要赶尽杀绝......”
梁国英顿了顿,一时间不忍心再去回望她的目光,可终究是没有坚定的回答出那个“好”字。
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啊.....竞宁心想。
“既然不能答应,那么我将最后一个条件说与将军,若是将军还不能答应的话,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梁国英示意她讲完,竞宁道:“我儿长笙年纪最小,天真顽劣却最得我心,将军若是能见到他,想必会觉得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我,若是将军还存留一丝当年的情谊,就留下我儿长笙一命吧,哪怕是让他去西汉做一个奴隶,做一条畜生,也要让他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没等梁国英回答,她提起腿边的裙角,一步步朝着远处的大君缓缓走去。
雪越来越大了,将大君的眉眼渐渐遮盖,竞宁伸手,一点点将他脸上的残骸抹干净,而后她轻轻一点点的指腹扫过那人深邃的眼眶和冰冷的唇,终于露出那股发自内心的笑意和温柔。
说道:“大君啊,二十年的时间白驹过隙,可我总觉着像是当年第一次在王域城楼之上见你时一样,你穿着白衣坐在马上,年轻又硬朗,我那时候就在想,若我今生有幸得嫁给北陆的君王,不知宫里面有多少姐姐妹妹们要嫉妒我呢......没想到,你那时候也是中意我的啊......”
她俯身,轻轻亲吻在大君冰冷的唇上,停留了很久。
再抬首,已是满面泪水:“你看,我今天特意穿了这件当年嫁给你时的衣裳,因为你总说我那一日最美,让你迷离的不忍心闭上眼,你看看我......”
狮子再也看不见了。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一丝留恋的站起了身子,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梁国英,大声道:“将军,以前不是你,现在不是你,将来更不会是你。”
说罢,忽然提起裙角朝后退了几步。
梁国英见状,一双眼睛徒然睁大。
那一瞬间,好似知道女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一般,他脸上的神情迅速龟裂,刹那间满是惊恐与狰狞。
“阿宁,不——”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喝,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拔腿冲了过去。
然而已经太迟。
鲜红色的身影在高台上猛的一闪,随即只听碰的一声大响,脑浆混着血水顷刻间迸溅而出,泼洒在断枝的旗杆之上,红色的身影缓缓倒下,像是一盏被折断的帆在寒日里破败飘零,堪堪落入大君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