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何靠在墙上,盯着走廊里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形,还有从棚顶落在他头上的那一圈惨白光晕。
张淙转脸就看见了晏江何,他愣了愣,下一秒又端起了一副烦躁的表情。
晏江何朝他勾勾手,示意他过来,同时声音不大地问道:“老头还睡着呢?”
“嗯。”张淙走过他,完全没停顿。
晏江何也不恼,反而跟着他一起往外走:“你回家?你家到底住哪?祥云华景说那么溜道,是假的吧。”
两人进了电梯,张淙斜眼看他:“你查户口吗?”
“不查。”晏江何笑笑,“我送你回家。”
“……”张淙瞪着他,直到电梯门开了才从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来。
抬脚出电梯,两人一起往外走,就听晏江何笑道:“怎么?不敢上我车?”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张淙的棒棒糖剥开了。
晏江何突然停了脚步,他凑到张淙眼前,贴得很近。
面对面近距离互瞪了一会儿,晏江何突然就笑了起来,他侧过头,贴着张淙的耳朵,嘴里的热气全都喷洒在张淙的耳廓:“我有没有病你都不敢上。”
他说:“你是个胆小鬼。”
晏江何说完起身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全都没了,快得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他转身就走,把张淙甩在后面,一句废话都没再有。
张淙这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耳朵是给晏江何咬下来吃了。他仿佛原地被浇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个胆小鬼”这句话就像一把嶙峋的利爪,厮杀的刹那便见血封喉,撕碎了张淙层层掩盖的什么东西。刮烂皮囊的腐败露了出来,正在散发糜臭的味道,流出猩红的鲜血,染上张淙的眼睛。
张淙眼眶瞪得通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脖子上的筋都爆了出来。
晏江何坐进车里并没有着急开车。他先打开了车载暖气,调好温度和风向,便懒懒散散靠着椅子,他的手挂在方向盘上,好一副不着调的姿态,指尖轻轻敲打着方向盘的真皮面。
他没等多久,张淙就从大门口出来了。晏江何歪头靠在车窗上,手掌按了一下车喇叭,“嘀”得一声。
张淙顿了顿,果然走了过来,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脸要杀了谁的模样。
张淙上了副驾驶,毫不客气“咣当”一声巨响摔了门。
“摔坏了你赔。”晏江何没看他,把车重新打着火,一脚油门蹬了出去。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张淙刚才关冯老病房门的样子。
晏江何这种混不溜秋的玩意儿,自然没长叫做“善良”的那根脊梁骨,撑不起“好人”这形容,他当医生那都得是老天爷瞎了眼的阴差阳错。
尽管冯老认了张淙是亲孙子,晏江何也良心萧条,做不到帮冯老“造福下一代”。他不至于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张淙带上正路。再说他自己走得也算不上什么严格的正路。
只是,他又扭脸看了看张淙,看见他含着糖,左边的脸颊鼓了个包。
晏江何不得不夸一句,张淙有一种很强烈的气质。他就是最大的矛盾冲突体,只拎那儿就实在打眼得紧。他杵在你面前,你很难不放下眼睛去看他,很难不去琢磨——这个营养不良的完蛋身体里,到底拧着多大的劲儿,才能这么往死里折腾也不松开。
“说吧,住哪儿。”晏江何打了转向灯,拐了个弯。
第21章 像一座孤立的抛荒小山
张淙吭哧了半天只喘气,丁点儿动静都不出,晏江何眼见车子开上了大道,身边的兔崽子还是屁都没放。
他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好心眼子被磨得告罄,换挡的时候顺便伸手就往张淙肩头上抽了一巴掌,并骂道:“哑巴吗?”
张淙被他这一巴掌扇得差点一脑袋抢车玻璃上。他转脸就想反击,只听晏江何带着笑又说:“袭击驾驶人员,小心小命不保。”
晏江何心思一转,又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住哪?你要是不说,我现在掉头回医院,把你锁车里,进去问老头儿。”
果然,这话非常管用,张淙或许是被他一巴掌抽懵了,又或许是觉得晏江何这种神经病真的干得出来。总之,他只是死死瞪着晏江何,半晌开了口:“新东街。”
“不早说。”晏江何不满道,“还得掉头。”
晏江何慢悠悠开着车,也没再催张淙。张淙很有自觉,每到拐弯或者路口,他都会主动开口给晏江何指个方向。只不过话少的可怜,都是“左”,“右”,“直走”这种单字单词儿往外蹦。
晏江何过了个红绿灯后并道,趁着看后视镜的当口瞄了一眼张淙:“你给老头交医药费了?我今天想去交钱来着,说是你交过了。”
张淙没吭声,根本不想搭理他,更不准备跟晏江何多说任何一个字。他莫名其妙就觉得自己跟晏江何过招,除了闭嘴别无他法。不然,他某些蹩脚,却能将就着过冬的武装,就会失去攻击性和防卫,分崩离析。
张淙不回话,晏江何也不在意,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跟我抢着交钱呢?还是你跟我一样,你也尽孝?”
晏江何大抵是有通天的本事,是专程来克张淙的。不管张淙接不接招,他都能一点阴德也不留,把人给逼得捉襟见肘。
晏江何专门轻轻给了脚刹车,扭头看了眼张淙的脸。表情和他想象的一样难看:“你哪来的钱?”
张淙自然不会告诉晏江何。他的手摸了下胳膊,瓮声瓮气地说:“你最好闭嘴。”
“厉害了,法治社会,你还管上我的嘴了。”晏江何笑笑,又换了个话题,“我那衣服,你还我之前洗了没有?”
张淙拧着眉看他,一脸“你在做春秋大梦”的表情:“没洗。”
“我猜也是。”晏江何笑出了声,“毕竟你没什么良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淙哼了一声,那一脸的满不在意里终于夹杂了些许的轻松。
车大概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当晏江何拐进一个窄小的道口,靠边停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很难说出是什么滋味。
他抬眼盯着面前乌漆麻黑的楼区,发现这些个玩意儿支了八叉,破头烂腚的,几乎是彻底被搓进了黑色里,指不好什么时候就能掉渣。
晏江何从牙缝里哂了个笑:“老王八蛋,早知道他住这儿,就该扯着条大/麻绳子给他捆了拖走。”
张淙坐在他身边,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错开,说:“开门,我下车。”
晏江何短促地皱了下眉头,伸手开了车锁。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乘着车大灯的光,看见路口里面走过来一个男人。这男人也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东西了,扑通一下脸朝地就摔那儿去,连脑袋上的帽子都给摔掉了。
张淙准备开门的手立马收了回来。
“啧。”晏江何看地上那人半天没爬起来,准备开车门下去看看,万一摔个好歹,必要的话还得送骨科。
然而他手刚抬起来还没等放上车门,一旁的张淙就猛地拽了他一下。晏江何胳膊被张淙这一下薅得生疼,他半个身子都砸上了副驾驶。
他扭脸瞪着张淙,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你有毛病啊?拽我干什么?”
“别下去,那是张汉马。”张淙这会儿着急,说话不过脑子,张嘴就瞎胡乱秃噜。秃噜完了他倒是立马反应过来,登时闭了嘴。
晏江何看了看前面依旧趴在地上的男人,又转回来看了看张淙,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你认识?”
张汉马?
晏江何心里慢慢浮出来一个猜测。
张淙面无表情,把话说得非常事不关己:“不认识。”
晏江何没说话,他也没再立刻下车,他又看向地上趴着的张汉马。就见张汉马终于动了动,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估摸是缓过来了,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帽子抖擞好重新戴上,便缓缓走远了。
张汉马走出他们视线的这一刻,张淙突然就从心上落下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压在他肚子里,企图要把他的肚皮撑破,似乎又缠绕上了全身的神经,就那么沉甸甸地向往着地心引力,要命那般往下坠。
“我下车了。”张淙说。
他下车的速度极快,晏江何想着要是拿个秒表掐一下时间,估计两秒都不到。
可就算张淙下车下得那么快,他下了车却并没有立马转身就走。他反而站在离晏江何车不近不远的地方,更没准备往任何一个门洞里进。
晏江何看着张淙站在那儿,像一座孤立的抛荒小山,在寒风里纹丝不动。
“……”晏江何挂了倒车档,将车开走了。他故意盯着后视镜看,张淙果然还站在那儿。
看来他不彻底走人,张淙是不会进去的。晏江何偶尔看着张淙的一些举动,他就会琢磨,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有这么深的心思没有?想了想,他认为十有八/九是没有。
晏江何的车其实没开出去太远,他打眼看见了一家超市,虽然庙小,但能凑合。他赶紧在一边把车停下,准备下去买个面包什么的啃两口。
今天晚饭那阵儿在看患者的片子,吃得挺糊弄,这会儿可能是被张淙那小王八蛋给烦的,他出离觉得饿得厉害,前胸即将贴上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