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何盯着那漆黑的眼罩,突然就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冯老对张淙这么上心。
这个少年,长了一骨头泥泞,血管里流着渣滓。他的心荒芜一片,半点生机都不见,只有最偏僻最狭窄的那个小角落里,用几根破稻草搭了一隅地界,不过崩星儿大小,里头潦草着捂上了点儿稀疏又烫手的温情,任谁都不敢给捧出来。
晏江何又给冯老掖了下被子:“休息吧,我吃完就走了。”
他说着,一口一口吃着盖饭。味道不错,就是卤有点咸了。他抬手,把张淙倒的那杯热水喝了个干净。
“你悠着点儿折腾。”冯老突然说,“张淙刚着呢,别折腾大了再折了。”
“您都躺这儿了,还操/上这个心呢,你等会儿是不是该打吊针了?”晏江何说,“我走的时候给你叫护士吧。”
冯老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不是你让我管他的吗?”晏江何斜眼瞅他,他眯缝着眼睛,眼尖得瞧着了冯老嘴边若有似无的那抹笑意。
晏江何:“现在觉得我药下猛了,晚了。”
他拿过冯老的手握了握,盯着上面的针头看:“谁给你埋的针,都歪了。弄得什么玩意儿,欠骂。”
冯老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晏江何叹了口气,把他的手塞进了被子里:“放心吧,我看那小混蛋挺扛折腾的。”
晏江何一盒盖饭吃完,冯老已经睡着了。他悄摸悄出了病房,去护士站叫了人,说让一小时以后再给冯老打点滴。
老头子戴着眼罩,就让他好好睡会儿吧。在病痛的折磨下,他该是久违好觉了。
晏江何抻着懒腰,决定在下午上班之前先回去趴一会儿,他刚出电梯,兜里的手机就震了。
晏江何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让他下意识顿了顿,但他很快就接了起来:“喂,云蕾啊。”
“江何。”电话那头传来了温婉好听的女声,“你......”
“怎么?有事儿?”
“没什么事儿。”云蕾轻轻笑了笑,说,“就想问你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晏江何挑了挑眉梢,琢磨了一下。云蕾不是那种很主动的类型,能打电话约他,肯定是有什么。
他想了想,想通了,今天云蕾生日。
晏江何笑笑,说:“不行啊,我下午有个大手术,指不定拖到几点,晚上也忙,走不开。”
......
第20章 厮杀的刹那便见血封喉
挂了云蕾的电话,晏江何也进了诊室。他往椅子上一坐,把手机扔上桌,仰着头呼出一口气。
云蕾什么意思其实他能猜出来。
少年那会儿,晏江何是真的喜欢她。那姑娘就是他青葱岁月里最柔软的部分。她能让他心跳快上一些,就像跑完了一千米以后停下来,呼吸间都能听见砰砰声,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总有平复的时候,晏江何那不靠谱的初恋也是。
晏江何这人,一向喜欢直来直去光明坦荡。他刚和云蕾在一起,就扯着手把人领回了家,恨不得昭告天下。
可云蕾不一样,起初云蕾跟他谈的就是地下恋情,瞒父母,瞒老师,瞒朋友,巴不得瞒天过海。晏江何只觉得当时她年纪小,不好意思,小姑娘是怯生,尽管有冲突,他索性也就随着她,没在乎。
直到两人上了大学,二十冒尖儿,这年纪着急的零星个别甚至都有双方父母见面的了,晏江何自然觉得云蕾应该给他见光。
那次云蕾坐夜班飞机回国,他大清早跑去机场接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云蕾的手机居然全程开着飞行。
晏江何一通刨根问底,云蕾才缓缓说明白,原来她瞒着父母,说自己是坐白天的飞机回来,这会儿算时间应该还在天上飞呢,所以手机切飞行。
晏江何当场查了一下航班,那趟航班的时间正巧涵盖了他们的约会。他心凉了半截,不得不说云蕾打了一手好算盘。下飞机给父母发消息说上机,跟他约会,约完会正好开机告诉爸妈自己落地了。
他还以为云蕾坐夜班飞机回来是想早点见到他,没成想是要掩盖他。这么多年,在云蕾家里,他晏江何连个影子都没有。
晏江何年轻气盛,当时什么都没想就问了为什么,而云蕾的答案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当头一棒:“我爸妈想我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可我喜欢你,你要给我时间,我会慢慢让他们接受。”
晏江何这才想起来,云蕾的爸爸是本市教育局局长,云蕾本身又是去国外深造。他普通家庭,一介毛头小子,实在配不上。是他癞蛤蟆吃多了天鹅肉,把自己养馋了都会痴心妄想了,忘了云蕾是个闺秀大小姐,自己是隔着天堑的草民。
他正值轻飘的岁数,根本看不起那些虚实难辨的地位,更看不懂。他只觉得自尊和傲气一同被踩了个轰塌,登时对云蕾动了气。那是他第一次对云蕾发脾气,他摔了一杯咖啡,沉默半天吐出一句:“我何德何能让你耍这种心眼?分手吧。”
想想这些陈年旧事,晏江何现在只感到唏嘘,说到底他从生下来就不是什么良人胚子,做不来“设身处地”那一套,也弄不明白什么玩意儿叫做“隐忍”。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云蕾放弃国外的发展,重新回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有些震动,但那震动仅仅是惊讶,却丢了曾经的心潮翻涌。当年那份不成熟,也不够珍惜的感情,早就随着年岁,浮光掠影般飘走了,它化成了天上的一朵云,停得又高又远,也就能转过头伸长脖子看看而已。
这些天晏江何都没怎么跟张淙碰面。说来主要还是张淙的功劳。晏江何扪心自问,他着实殊荣,怎么就在那臭小子眼里成为洪水猛兽,避而不及了?
张淙躲他躲得不能更专业。两个都在医院转悠的人,见个面难于登天。一般是晏江何前脚才迈进冯老病房,冯老就会告诉他:“张淙刚走。”
一次两次算巧合,一周下来都这样,那就很明显了。张淙甚至都快摸清晏江何的时间了,中午十二点以后,傍晚六点以后,晚上九点以后也有可能。这些时间,他肯定要早早离开医院,免得惹是生非,通体不畅。
可凡事都有例外,规律真不一定都有用。
今天晚上就跟天上下红雨了一样,晏江何巡了一圈儿病房,难得没什么事做。
他逛游回诊室,突然发现自己桌上有个塑料袋,走过去打开看一眼,竟然是之前借给张淙的那件衣服。
晏江何眯缝了一下眼睛,修长的指尖在软软的羽绒服上戳了两下:“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嘱咐了一下五层的小护士注意三号床情况,有事好找他。安排完了,他进了电梯,直奔冯老病房。为了抓张淙,他甚至连花都没下去买。不过还凑合,大前天才换上一小撮满天星,还新鲜呢。
晏江何懒得敲门,抬手推门就进,张淙果然在里面。
张淙猛地抬头瞪向晏江何,表情基本在骂娘。
“怎么,觉得见鬼了?”晏江何心里乐呵,摇摇晃晃走了过去,他这几步走得摇曳招风,看得冯老都想从床上爬起来,把吊瓶砸他脑袋上。
“你这个时间怎么会在这儿?”张淙皱了下眉头,晏江何按惯例一般要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出现在这里。
“医院变性以及不可控性那么多,我还能天天这个时间不能在这儿吗?你也太天真了。”晏江何走到冯老身边,又问,“老头儿,今儿感觉怎么样?”
冯老混沌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还行。”
晏江何又问:“疼吗?”
“能忍。”冯老说。
老头这几天的情况远没有之前好,现在吃饭一顿都吃不上半碗,晏江何捏了捏他的手腕,感觉更细了。
这老不死的是真的骨头硬,就那么轻轻伸手一掐,腕骨在掌心里都硌得慌。晏江何低头看了一眼,盲猜老东西皮下长得是钢条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刺穿那削薄病重的皮肤,支横八叉地“横空出世”。
他又抬眼看了下张淙,张淙正飞快收拾着手里的东西。晏江何没刻意去看,只是眼尖扫到,张淙手里拿的应该是个素描本,他手上还刚放下一根铅笔。
晏江何不由得想起冯老说过,他第一次注意张淙的时候,张淙正在画画。
还真是画画。晏江何又把张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真心觉得“画画”这种和艺术相连的词汇,跟张淙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搭衬。
晏江何来都来了,张淙现在走也晚了。张淙趴在凳子上写完了两张数学卷子,晏江何坐在一边刷手机,顺便吃了两个苹果。而冯老换了两次吊瓶,最后睡着了。这俩小时过得出乎意料的和谐。
晏江何抬手看了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也没说话,直接起身又去五层三号床看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他嘱咐了值班的几句,准备走人。
走之前晏江何过了下心思,还是回了趟冯老的病房,他还没等走近,大老远就瞧见张淙背着个书包从里面出来了。
张淙看得出有些小心,他关门的动作又轻又慢,大概是不想弄出声,连“转着门把手将门推进去”这个动作都基本上耗时三四秒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