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淙吃完药,又立刻返回了屋子里。晏江何已经睡熟了。床帘透出浅薄的光,衬托屋内晦明晦暗。
周遭很安静。空气很慢。
张淙到床的另一边躺下。他侧身对着晏江何,用双目去描摹晏江何的侧脸。
这张侧脸还是那么好看。他用很多笔画过。铅笔,水性笔,水粉笔,鬃毛笔,纤维笔,压感笔……还有他自己温热的指尖,都画过。
张淙侧卧在那里看,一直看,一直看不够。
幸好晏江何回来了。
幸好晏江何回来了。
晏江何要是不回来,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他该怎么办?
现在人好端端的在自己跟前,张淙才敢盯着晏江何寻思。
若是没这么好运,只要晏江何回来,不管他什么样,缺胳膊断腿,残废了,瘫痪了,什么样都无所谓。张淙都可以陪着晏江何,照顾晏江何,一辈子到头,再去阎王跟前下跪磕头,卖肝卖肾与恶魔做交换,空留一颗心,来乞求下辈子。
若是晏江何回不来。
若是晏江何就这么离开他。
他要留下来接住晏江何的一切。
他偏要做一个丧天理的强盗。他会穿晏江何的衣服,开晏江何的车,住晏江何的房子,睡晏江何的床……他要掠夺晏江何存在过的一切,不会允许晏江何在他生命里消失。
他会从北京回来,再哪也不去。他会照顾晏涛和周平楠,为二老养老送终。他会宠着宁杭杭。他会去Azure喝酒,就像晏江何那样。他会送晏来财去宠天下洗澡剪毛,用晏江何的VIP金卡结账。他会给晏美瞳买漂亮的衣服,买娇嫩的花朵戴在猫耳朵上。他还会一年四季按照冷热给晏美瞳换审美花哨的猫窝。还有,给自己买手机壳……
他会做好多事。好多关于“晏江何”那样的事。他都会做好,像晏江何还在一样好。他不需要再有别的未来。他连猫狗都具象化得那么清楚。
可他没有晏江何。
这要多难啊?这太难了。太难了。
张淙寻思寻思,呼吸道疼得剧烈,好像恶化的伤口,被捣/捅,流出酸涩的脓水。
然后连同他的鼻腔,眼睛,都疼了起来。张淙的鼻子不透气了,他不得不将双唇撕开一个缝,用来呼吸。
晏江何这一觉睡了大概两个多小时。他张开眼睛,第一眼看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他迷瞪地去望棚顶的灯,大脑空白过后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张淙的药吃没吃?”
晏江何伸手搓了把脸,后背一阵酸痛。他听见自己身侧有些轻细的声响,便扭头去看。
这一看晏江何彻底怔住了。晏江何感到一股热流,从头到脚,一瞬间便将他浑身撞了个遍,五脏六腑全撞毁了。
晏江何僵在床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眼里有张淙,张淙就躺在他对面。
张淙也一眨不眨看着晏江何。只是张淙的眼眶鼻尖都是通红的。他的眼底有血红的血丝,眼泪从他的一只眼睛流出来,流进了另一只眼睛,变得更沉重,再坠湿软绵绵的枕头。
张淙哭了。
张淙那一身贱骨头,从来没认过屈。晏江何的记忆中,张淙不啻是遭受折磨。他曾经多少次那么绝望那么悲伤,晏江何都从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他少年时代的荒丘,早已干涸到半滴苦水都找不见。
可现在,张淙静静躺着,面对他。竟然哭了。
那眼泪止不住地流。张淙现在脆弱不堪地哭了。
晏江何转过身,想伸手碰一下张淙的脸:“你......”
张淙的眼睛总算眨了一下。这一眨,又有大滴的泪水被挤出眼眶。张淙压抑着不肯出声,因为呼吸不畅,胸口剧烈起伏。他下意识扭过头要躲,不想让晏江何看见他的脸。
晏江何赶快伸出手,他去捏张淙的下巴,手指尖在打颤:“你转过来我看看。”
张淙被晏江何扳着下巴拧回头。
晏江何愣愣地看着张淙眼泪八叉的一张花脸,一时间连泪水都不敢替他擦。
晏江何轻声问:“心肝儿,你怎么成哭包了?”
张淙将唇角崩紧,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早已暴了出来。
“这不都没事了吗?”晏江何凑过去,用额头蹭了蹭张淙的额头,“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吗?”
晏江何:“你又自己胡思乱想什么了?怎么想着想着还哭了?”
张淙胸腔里抑制着抽搐,他猛地抬起手,一把掐住了晏江何的肩头。
晏江何上身没穿衣服,这一下好悬没直接让张淙给肩头的皮抠掉。但他顾及不得了。
晏江何仔仔细细看张淙,抬手摸了一手眼泪。晏江何难受得不如亲自给自己上绞刑。
他想说好听的哄人,却给自己哄出一嘴的苦味:“让哥舔一口尝尝,眼泪是不是甜的?”
晏江何靠近,张淙闭了下眼睛。晏江何吻在张淙眼睛上,唇缝抿过张淙湿漉漉的睫毛,舌尖舔到泪水。
晏江何又说:“咸的,齁儿死人了。”
张淙吸了下鼻子,一把捞过晏江何的腰,紧接着一头拱进了晏江何怀里。
晏江何笑不出来,嘴角勉强牵起,用来哄张淙的弧度彻底压趴了。
晏江何伸手捏了捏张淙的后脖颈,又一下一下去抓张淙的后脑勺,由着张淙将滚热的眼泪鼻涕一起糊去自己胸口。
张淙闷头哭,抵在晏江何心口压迫着爆发,似乎要将一辈子的痛苦都哭干净。包括过去积攒的,现在承担的,也包括未来预支的。
他本来就嗓子哑,这又憋着哭,开口说话比撕心裂肺难受百辙。
张淙的声音粗砺暗哑,渗透最极端的恐惧,像是穷途末路后脱力的嘶吼,他从又苦又咸的唇齿中抖出了一声:“晏江何。”
晏江何的呼吸都停了。
晏江何劫后余生不过二十个小时,却又最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崩溃。
大巴车翻倒的巨响,乘客声嘶力竭的哭喊,黑夜,大雪,冰冷的等待。都没有带给他如此的震撼。
这是张淙?
这是他的张淙。
晏江何用指腹搓着张淙的头皮,不断地重复着:“我在。我在这,不怕了。我们不怕了。乖,不怕了。”
晏江何亲了亲张淙的发顶,他居然也有技穷的一天,不知怎么哄怀里的大男孩才好。最后竟掏出对付宁杭杭那套来嘴瓢:“乖,亲一亲就不怕了,哥抱着你,不怕。”
晏江何同时将张淙紧紧圈在怀里。他的反应似乎让张淙的慌乱更剧烈地发酵了起来。
张淙更委屈了,他死死勒着晏江何的腰,又将晏江何的伤勒疼了。
张淙那么高大结实的身体,这会儿竟然缩成了一个可笑的球,死命往晏江何怀里钻。
他成了一个无依无靠,孤独害怕的小孩子。他的悲伤是那么那么大。
晏江何胸口被张淙埋汰得脏兮兮,胸腔内部又一次一次荡响张淙遏抑的哭声。
晏江何被张淙闹得疼断气,嘴上却从未如此轻柔地说过话:“乖,不怕了。”
……
第103章 平凡人
张淙这一顿哭了许久才安生下来,晏江何的后背早已被他箍得没知觉了。
晏江何低头往怀里望了望,张淙的鼻尖还是红的,眼尾也是红的。那红色渐淡,像极为细腻的红胭脂,点晕在张淙苍白的冷色皮肤上。
张淙漆黑的睫毛安安静静地垂落,不算太浓密,也不算太长,像黑色雏鸟纤弱的羽毛,淋雨受凉后丢了生气,一动不动的。
晏江何看了几眼,实在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下张淙的脸。
张淙不知道是哭晕了,还是累昏了。他的唇缝中吞吐着呼吸,整个人贴附在晏江何身上不动,晏江何连丁点儿的力气都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
好好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怎么就娇弱成这模样了?晏江何竟不敢使劲儿抱着张淙,他产生了一种令人惊悚的错觉——晏江何总觉得,张淙现在脆得,似乎一碰就要碎掉。
晏江何小心翼翼陪张淙躺了很久,时间一长,他便有些想去卫生间放水。
晏江何悄悄蹭着身体,准备起来。奈何张淙那神经,不晓得是怎么扭着长的,眼看人都要睡死过去了,刚有点风吹草动竟还能警惕上。晏江何还没等将半个身子从床上抬起来,忽然感到手被抓住了。
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张淙抓着晏江何的手,似乎虚无缥缈一般,晏江何转个手腕就能甩开。
但晏江何没甩开。他又去看张淙,张淙一双黑眼珠子睁不利索,目光也飘着,定然是太累了。
张淙捉着晏江何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藏着。他双目无神地看着晏江何。
“......”晏江何好一阵头皮发麻,问话的时候嘴皮都动不明白了,“怎么醒了?怎么了?”
“疼。”张淙用低低的气声说,“头疼。”
晏江何立马紧张起来。笑料都不敢这么演。晏江何一个穿白大褂拿手术刀的胸外科医生,“疼”这个字,他每天都要从不同年龄,不同可怜相的患者嘴里听无数遍。
就算晏江何再不济,起码不至于因这个字紧张到钻心扎肝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