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的四年,对张淙来说已经是极限的极限了。时间再长,他绝对受不了。
他这个人,从小生在淤泥烂潭里打滚儿,天生出息不得,胸无大志。
张淙业已病态偏执地确定,他的生活,梦想,热爱,包括才华,本事,甚至一条性命,都是晏江何给的,全属于晏江何。
他的前程和蓝图,也均是依靠晏江何构建的。他全部的世界观,都以晏江何为中心。
所以张淙要回去。他要呆在晏江何身边,陪着晏江何,照顾晏江何。他不能让晏江何一个人,疲惫地脱下白大褂,披满身的劳倦回家,孤零零地累倒在床上,沙发上。
这直等于要了张淙的命。
看张淙半步不退,学长也不好多说。他叹了口气:“行吧,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你回心转意了,我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谢谢。”张淙说。
他话音刚落,手机屏幕倏得亮了,同时铃声响起。张淙心头一动,又落下。——不是晏江何,是钟宁。
但下一秒张淙的眉心却皱了起来,钟宁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是怎么了?他们之间早已许久都没什么可交涉的了。
“接个电话。”张淙拿起手机,朝学长招呼。
学长点点头。
“喂,张淙。”钟宁的声音听着不太好。
张淙莫名地很不舒服,就像心脏坠下一个很大的落差,恍惚间竟万般发慌:“钟哥,怎么了?”
钟宁那张嘴若是去讲恐怖故事,绝对一刀见血,不用关小黑屋点蜡烛,单是青天白日底下,便能吓死一筐人。
他刚开口就让张淙瞬间魂飞魄散:“晏江何出事了,他坐的大巴车翻了。”
“哎张淙!你怎么了?”学长瞪着眼,被吓了一跳。
他看到张淙猛地一下站起来,一只脚底带翻了凳子,又被凳子腿儿绊了个掼地,再飞快连滚带爬地起身,不管不顾地撒丫子狂奔出咖啡馆。
学长懵了:“这小子平时挺沉稳的,这是怎么了......”
学长扭头看了一眼,张淙座位边的包也没拿。
张淙一路东倒西歪,死死擎着手机,活妥儿的一只没头苍蝇。学长叫他他听不见,服务生喊他他听不见,路面上汽车的鸣笛声他听不见,冷风吹脸上了他也感受不到。
直到钟宁一句话,张淙才反应过来:“伤情虽然不太清楚,但据说目前没有死亡。你先冷静点。”
张淙跟刹急闸一样,登时站住,他立在马路牙边儿上:“什么?”
钟宁那头停顿两秒:“你先别慌。晏江何肯定没事。”
张淙飞快反问他:“拿什么肯定?”
钟宁哑巴了。
张淙闭了闭眼,胸腔里冷透了,仿佛冰封。连同他血脉的涌动,心脏的跳搏,也一同冻了起来。
他浑身的慌乱也都被忽得冻死,那感觉太冷,过于安静了。
是死寂。
就像这一辈子突然没了。
“张淙,你别这样。我告诉你不是让你发疯的。我知道你着急,但你现在就算拆了天都没有用,你懂吗?你冷静点。”钟宁终于重新出声,“我知道江何跟你在一起了,所以觉得必须告诉你实情,出了事你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
钟宁:“你听我说。我们打听到内部消息,出事那边信号不好,联络不通畅,但情况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要好。而且救援队已经去了,但是因为这边在下大雪,山路不好走,可能短时间内没办法赶到。但你真的不用往坏处想。到目前为止,我们收到的都是好消息。徐怀在警局......”
“你认为这些,算好消息?”张淙的声音阴冷,硬冰碴子一般朝钟宁扎过去。
钟宁也不知道后没后悔告诉张淙,他只是叹口气:“再有消息我会联系你的。”
张淙没说话,他挂了电话,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首都国际机场。”
人的大脑真的很神奇。极端的惊慌过后,居然能冷静清晰到从未有过的地步。张淙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到连每一次呼吸所煎熬的分秒都可以搁心里数清。
张淙坐在出租车上,低头看着手机。没有合适的飞机票。今天夜里没有他能回“家”的航班。
张淙又去看火车,扒到唯一一趟十点二十发车的,幸好是Z开头,大概凌晨三点半到,历时五个多小时。
“师傅,去火车站。”张淙改口,对司机说,“快点,求你,我赶时间。”
他手上快速操作,指尖灵活得不像是自己的。没有卧铺,张淙买了一张硬座。
还好这个时间不堵车,张淙一通紧赶,狂奔进站。他满头大汗,气都倒不过来,但总算让他拽死尾巴赶上了。
张淙的座位靠窗,他一屁股坐下,一瞬间觉得四肢无力,软绵绵得动弹不得。
张淙歪着头大口倒气,脖子好像被掐断了似的。他的额角贴在车窗上,滚热的汗水弄花了冰冷的玻璃。
张淙看见他对面那排座位躺着一个中年大汉,身上裹一件厚实的绿色军大衣,闹不清是睡觉还是闭目养神,他双腿蜷缩,一双黝黑的脚丫子光着,冲向过道。
张淙旁边又坐下了个中年女人,她大腿上抱着个半大孩崽子,正嗷嗷地滋哇乱叫,女人嘴头上更是连哄带骂。
车厢里有种令人很不愉快的气味,混合着方便食品的味道。很憋闷,比发霉腐臭更干燥一些,令张淙窒息。
车厢里有播放视频的声音,辨不清节目和台词,与众人的交头接耳混在一起,搅乱各地高低不同的方言,乱糟糟乌泱泱的。
车厢里有人在嗑瓜子,瓜子皮带着口水,被丢进嘴皮底下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小铁盘里。
车厢里有人在闭眼睛,塞住耳机。
车厢里有人在瞪眼睛,甩扑克牌去桌子上。
车厢里有一个张淙。
张淙或者是从十八亿地狱里薅出来的煞星胚子,被阎王老子强塞进陶静仪的肚皮里,才来到人间作祸成个活物。
有的时候。
在张淙没遇见晏江何的时候,在张淙远离晏江何的时候,在张淙也许要失去晏江何的时候……
这些时候,很多这些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没有丁点儿的人气。那感受说来玄乎,他似乎是个游离在外,被抛弃的局外物种,与世界彼此冷眼旁观。人间芬芳或恶臭的人味儿全沾不上他的身。
他只有荒凉的一片贫瘠。
他还有一条黢黑,没有底,没有岸的河。河水呛人,能咳得他撕肝裂胆。一口酸一口苦,一口辛一口咸,只独缺一味甜。河水里疯长出肮脏的杂草,缠住张淙的双脚。勒疼他,拖拽他深陷,淹没,痛苦,在黑暗中断气。
火车早已经开动,窗外不断且快速地变换着黑暗和光点。
学长肯定是不放心,又给张淙打来了个电话,张淙没接。
张淙也不敢打电话给钟宁,将事情再理得清楚些。他更不敢打给晏江何。
张淙居然怕了那巴掌大的手机——他怕承担那巴掌大的手机所带来的一切。
张淙坐在位置上一动不能动。漫长的五个多小时凌迟,他像一个僵尸,除了脑子在转。——他控制不住地去回忆那些早已被他想念过翻来覆去的记忆。
那些他和晏江何的一点一滴。晏江何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对他发脾气,打过他的,骂过他的,哄过他的。
……
第98章 晏江何说过,安山寺特别灵
张淙一路想,一路坐着不动。凭借屁股下一列长长的火车在轨道上“哐且”,他的五脏六腑跟着破碎,起伏,又重生,再破碎,再起伏,不停不死。
火车铁皮破穿压抑的黑暗,迎头拼杀掉寒冷,向往家乡苍白的大雪。
雪花扑在窗户上,火车到站的时候,张淙从座位上站起来,好悬没直接跪地上。
他是坐的时间太长了,将双腿给坐软了。
张淙又推又撞地挤出去,毫不在乎踩了几只无辜又劳累的脚,他听见身后有人怒气冲冲地斥责他:“你赶着去投胎吗?”
投胎?这么充满“希望”的咒骂,他哪配。
张淙跑下车,尽管在北方,他印象中也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回忆起最近一次,还是冯老走之前的那个腊月。那一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雪很大,很冷。
那一年冬天,也是张淙遇见晏江何,开始“活着”的时候。
张淙跑出车站,大口倒过寒气,没两下就将肺底换透了冷气儿。他肚皮下冰凉,揪住一辆出租车上去,竟然张嘴对司机说:“安山寺。”
司机自然懵了一下。这个时间出站的客人,又碰上大雪漫天,不是张罗着赶紧回家就是去就近的旅店。
安山寺?先不说这地方离市中心略远,四周没有居民区,着实偏颇。现下天气恶劣,夜又入深,司机指定不乐意载。
司机趁着后视镜看,总觉得后头俊美的年轻人脑神经不太利索。怎么非挑了这么个地方去?
张淙的确是脑神经不利索了。他刚才在火车上想了五个多小时,最后悲哀地发现,他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骨髓里很可能埋藏着深重的反社会人格,没了晏江何竟镇不住了,拆皮扯肉一般想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