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沉于情爱者,一朝抽离,皆会受不住独身现实的残酷。
承蒙九爷给的假象,让他蒙眼窃喜,让他过得太过快活,以至于半年多来他都未曾发觉,他与九爷的相爱在别人看来是如此不堪。
也对,在世俗眼中,男人爱上男人,本就是件荒谬之极的事。
刺耳的嘲讽越发清晰,眼看那两人就要走过来了,沈惜言仓皇起身,狼狈地逃回了房。
次日清晨,沈惜言枕边已然凉透,也不知赵万钧昨日回来没有。
他起了个大早,穿上赴宴的礼服,负手立于前院中央,亲自将昨晚两个嚼舌根的下人赶出了少帅府,任凭他们抱着他的腿,搬出妻儿老小哀求,也没眨一下眼。
他不是宰相,肚里撑不了这么大的船,相反,他的心眼小到只装得下赵九爷与他两情相悦的事实,谁要是往里塞入哪怕一点突兀的东西,都会扎得他暴跳如雷。
那二人卷铺盖走人的时候,盯着沈惜言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
外交部陆部长的太太是位法国人,给法国太太过生日,办的自然是西式舞会,严书桥还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从头到脚拘谨得很,生怕出了洋相被人耻笑,好在有沈惜言这个行家陪着,多少给他涨了底气。
严家大少严书运已到多时,正在沙发上与人攀谈,见弟弟来了,便过来向陆太太介绍,尽完礼数之后,便拉着严书桥四处认人去了。
沈惜言留在原地没跟去,他今日穿上了久违的西装,身姿笔挺,面无表情,几乎收起了平日所有的娇纵,显得格外矜贵疏离。
他每走一步,周身都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冷意,仿佛竖着拒人千里的倒刺。
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量他这张贵气逼人的生面孔,琢磨他是哪家显赫的少爷,更有夫人太太已经开始盘算自家闺女是否与他相配,只是迟迟没有第一个人上来唐突搭讪。
留声机的大喇叭花里放着舒缓的舞曲,偌大的宴会厅早已是宾客盈门,外交部长的客人不乏鹰鼻卷发的洋人,服务生端着酒水点心穿梭其间,场面洋派十足。
这本该是沈惜言最自在的环境,可他却无心享受。
他环视了一周,并未看到赵万钧,倒是见到了赵家五姨太,联想起副行长说五姨太同陆太太挑嫁妆的事,他心头再次浮起薄怒,眼神却在这衣香鬓影中黯淡了几分。
恐怕过不了多久,九爷就会来吧。
也好,他倒要看看赵九爷究竟有多狠心,是否当着他的面也能宣布和别人的婚讯。
“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惜言回头,来人是端着两杯酒的施耐德,他风度翩翩地将高脚杯放到沈惜言手中,碧蓝色的眼中笑意盎然:“我尝试让陆夫人邀请你,没想到你真来了。”
“此等盛宴,自然少不了我。”沈惜言低头笑了一声,敛去眼中的自嘲,“不过你出面邀请我,我的确有点意外。”
施耐德碰了一下沈惜言的酒杯:“原谅我的唐突,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你介绍给我的老朋友陆坚石,你们有很多相同的理念,应该很谈得来。”
“陆部长?”沈惜言面露惊讶,没想到这施耐德竟在北平混得这么开,不仅同赵九爷是熟识,还和陆部长是老友。
“陆先生最爱结交通晓外语的人,尤其是像沈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
沈惜言虽不至不学无术,但也不常舞文弄墨,更不会针砭时弊,突然被这样抬举,他不由得面泛微热。
会讲几门外语就是青年才俊,施耐德未免太过夸张,但好在沈惜言也是被恭维惯的,几句得体的场面话还是能奉还回去。
严书桥像只小鸡仔似的让他哥提溜了一圈,终于被放了回来。
“惜言,我方才看你在同一个高鼻子洋人说话,他是谁?”
“是我去年交的朋友。”
“好啊你……”严书桥刚准备埋怨沈惜言有新朋友都不告诉他,忽然眼睛放起光来。
四周纷纷躁动,沈惜言仰头望去,只见陆凤眠一袭淡紫色旗袍,正挽着陆部长从楼上下来。
今日的陆凤眠与昨日全然不同,一头卷发盘成发髻,手指上的丹蔻也去了,仿佛抛却千般风情,俨然一位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颇有种将为人妻的沉稳贤淑,却依旧明艳动人,端的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古往今来没哪个有权有势之人不好面子,而拥有一位像陆凤眠这般门当户对又端庄的正妻,就是他们最好的门脸。这一点,他作为出身上流的少爷比谁都清楚,又拿什么强求九爷免俗?
沈惜言没受过挫折,也风光惯了,这是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比不上别人,拍马都赶不上,除非他回炉重塑一次。
奢靡璀璨的水晶灯下,每一片欢声笑语,每一处其乐融融,最终都不过是某两个人的陪衬,而他堂堂沈大少爷,竟也成了这陪衬的一部分。
他觉得眼晕,仰头喝了几大口葡萄酒,全然没有往日小酌慢饮的风度。
陆部长将爱女一一介绍给来宾,到他们这边的时候,严书桥咽了口口水,紧张得要命,不过他们两个小辈自然是够不上让陆部长亲自介绍的。
严书桥望着陆凤眠擦肩而过的优雅身影,眼神都直了,他使劲儿摇晃着沈惜言:“我待会儿请她跳洋舞该怎么说?你在国外这种世面见得多,快给我想想法子呗。”
沈惜言恹恹道:“都一样,反正人家也不见得搭理你。”
严书桥不乐意了:“喂,你干嘛寒碜我?”
“我说的是实话。”
沈惜言扯扯唇角,眼中却全无笑意,在严书桥看来就像嘲讽。
“你……”
严书桥气鼓鼓地等了半天,也不见沈惜言道歉,原本摇摇欲坠的自信瞬间化作强烈的自尊。
“成,那不劳烦您了,我自个儿想办法去。”说罢甩手走人。
第52章
沈惜言看着严书桥愤然而去的背影,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酸意操控着说了什么,他下意识想追,走了几步又慢慢停下。
严书桥总要和他一样面对现实,或早或晚罢了,就算现在去宽慰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他提早有些心理准备的好。
自陆凤眠出现,沈惜言一颗悬空的心就彻底绷成了琴弦,任谁打开宴会厅那扇乳白的大门,都能在他心弦上拨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就这样过了约摸一个钟头,宴会进行了大半,赵万钧还是没有来,沈惜言疲惫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不少。
严书桥许是真生气了,半天没见着人影,百无聊赖之际,沈惜言从长桌上拿了盘牛扒过来,也没胃口吃,就这么切着玩。
斜对面的沙发上正坐着一群争论不休的长官,其中还有陆坚石和施耐德,沈惜言侧耳听了半天,大概听出了他们在说什么——
陆部长和施耐德想牵头在北平兴办自来水厂,第一批管道自然要先铺进上流家中,可权贵们都对这不见光的“阴水”发怵,而且这自来水里有泡沫,活像用洋胰子搓出来的水。坐在中间级别最高的那位刘长官还拍着大腿高声嚷嚷,说这自来水肯定是洋人想来毒杀他们的法子,应该统统拉出去枪毙。
如此一来二去,气氛就闹得有些僵硬。
沈惜言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放下刀叉走了过去:“各位在说自来水?”
几个黑脸的老长官抬头,见来人是个孩子,便暂时放缓了剑拔弩张的神色。
施耐德见机抚掌道:“来来来,我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沈惜言,别看他年纪小,兴许还懂些门道。”
沈惜言难得谦虚:“门道不敢当,略知一二罢了。”
“大胆说,说错了没人笑话你。”刘长官将烟斗塞进嘴里往后一靠,吵累了打算听个乐,他是不信这半大小孩儿能讲出什么靠谱东西来的。
刘长官都发话了,其他几位便也抱着看戏的态度,倒是陆坚石饶有兴致:“沈先生知道什么,不妨给大伙讲讲。”
“那我献丑了,各位就当听个玩笑话。”沈惜言顺势倚坐在沙发扶手上,“为了便于远距离多方向输送,自来水的水塔,也就是各位说的水楼子,通常建得高耸,巨大的压力迫使空气瞬间混入水中,自然会撑出气泡,看起来就像乳白色,不然叫那来不及逃跑的空气何处容身?”
刘长官沉思片刻,忽然拔出烟嘴:“他娘的,有道理啊。”
他装模作样地点头,也不知听懂没有,其他人跟着纷纷附和。
“刚放出来的水通常只需静置数秒,待空气自然排空就能恢复平静了,根本不是洋胰子搞的鬼,更非民间所说的阴水,那是从大江大河来的水,可比井水见得阳光多……”
沈惜言从自来水延伸出去,大谈西方科学技术,抨击封建迷信旧思想,口若悬河之际早忘了自个儿昨晚是怎么被一个闹鬼传言吓得摔跟头的。
沈惜言讲的时候,陆续有不少人围上来听,但凡不那么古板守旧的人,听罢皆是恍然大悟,原来这香皂水一样的泡沫是这样来的。
“我在西方还有一些关于自来水的见闻,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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