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跟他来强的,他能把人犟死;可若稍微向他示了弱,他反倒凶不起来了,甚至面对对方时还有点不知所措。
就好比现在,一向强硬的少校突然露出一幅好欺负的样子,沈荣河直接就慌了神儿,从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罪恶感,乃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然而在心里深处,他更有种不知名的紧张,来自于这样一种认知——少校似乎并不一直是倨傲强势的,他也会抽很低劣的烟,会受伤,会窘迫。自己好像在越发真实地认识他、靠近他了。
只不过现在少校似乎不愿看他。
沈荣河脑中完全没有“害羞”的概念,只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做了错事,这让他有些难安。他斟酌着开了口,语气也难得软了下来,眼里带着认错的诚恳:“少校,您生我的气了吗?”
他想拽拽对方的衬衫,让他看看自己。然而这份念头很快被他打消了。还是不要做这种出格的事情了。
可是等了半天,对方仍没有回应,沈荣河落得个自讨没趣,只得默默闭上了嘴。
突然出现幻觉似的,他听见少校轻轻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没有。”
他看向少校,眼里多少带了点惊讶。少校又怕他听不清似的重复了一遍。
“没有。”他的眼眸这次看向了他。沈荣河觉得那目光就像一片羽毛,轻轻掉落在了自己的心上。
晚餐时,沈荣河见到了凯撒,然而它今天看起来心情似乎并不好,没有一见到沈荣河就摇摇尾巴兴奋低往他的怀里钻。
沈荣河俯下身子,凯撒顺势扒在他的怀里嗅嗅,才放开性子扎入沈荣河的肩窝乱蹭。
沈荣河被它弄的有些痒,不由得发出了几声笑息:也不知道这狗今天是怎么了,就在验货似的。
事实上,沈荣河猜对了一半。
凯撒今天在主人的门口守了一上午,也没等來他。
它百无聊赖地趴在前爪上过了不知多久,才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不禁欢快地叫了两声。而主人看起来心情不错,居然挠了一会儿他的下巴,它伴随着他动作发出了舒服的呼哧声。
可突然发觉到什么似的,凯撒半立的身体紧绷成一道弦。凭着动物与生俱来的直觉,它发现了不对劲,不…应该是主人的气味不对劲。
主人这是…发情了?
凯撒再喜欢自己的主人,也本能地对雄性荷尔蒙有所排斥。它绕了一大圈才找到沈荣河,还好,对方没有发情。凯撒很满意。
它喜欢这个人,也喜欢这个人的气味。
它知道主人也喜欢。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闯入用餐的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喊些什么。沈荣河自然听不懂,可他惊讶地发现,当对方举起一个破旧的大布袋时,在场一大半的人,包括吃到一半的士兵,也扔下了手中的黑面包,推推搡搡地以他为中心涌去。沈荣河不禁有点好奇那袋子里是什么。
看着阿斯塔耶夫也混进了那躁动的人群,从里面挤出来时,军帽都已经歪了,他整理了一下浓密的髯须,动作有些滑稽。
凯撒也打招呼似的冲他吠叫一声,换来一下轻拍。
似乎看出了沈荣河的疑惑,对方很大度地拿出手上之物给他看。
纸张泛黄,还有些皱巴巴的。那是一封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沈荣河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人疯了似的进去抢。
而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少校呢?也混在人群中被挤乱了军帽吗?
脑中出现那幅画面时,沈荣河不禁有些想笑。
不,他不会这样的。想着对方只要释放一阵低气压,其他士兵恐怕就都要为他让道了。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盘旋一圈,却没找到熟悉的人影。直到他看到了更远一处那抹笔直的身影,好像与热闹的人群隔断了关系,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漠的旁观者。
“少校不去找家人的信吗?”沈荣河不禁问道。
“少校的家人已经全部去世了。”不,这么说也并不严谨。阿斯塔耶夫随之沉思了一小会儿,于是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口时为时已晚,他看着对方顿时有些惊愕,又带着点罔知所措的眼神,转念一想,眼前的青年是个俘虏,听了也无伤大雅。
只是难怪少校挺喜欢这孩子——他的心思都写在眼里呢。
阿斯塔耶夫的话的确给了沈荣河不小的震撼。
他知道这世上本就有幸运和不幸的两种人,可若是他……沈荣河又看向那个身影,突然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落寞和烦恼。
他不该发现男人脆弱的一面的。以至于现在听到关于他一点不幸的事情,他都会绞尽脑汁地想象对方到底经历了什么,心里也越发不是滋味。
不……他那么强大,这些对他来说应该早已无足轻重了吧?沈荣河尝试着说服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是视线却又忍不住向对方所在的地方投去。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手在身侧悄然握紧,好像下了某种决心。
“少校。”
少校的脸本背光,沈荣河看见对方转过脸时,亮光扑簌簌打在他的侧脸上,使得光影均半,宛若月光冲刷,柔化了那界限的轮廓,像一幅完美的肖像画。
他一眼望进对方的眼瞳里,突然有些好奇,这双浅色的眼中的自己,是不是也有着浅浅的颜色?安德里安眼中的沈荣河自然不会是浅色的。
头发乌黑,瞳孔黝黑…他很喜欢。
而那双黑漆漆的眼里此时带着点谨慎,还有一点小心翼翼的关心,在他看来类似于小动物的试探,温顺得可爱。
安德里安好像忽然明白了对方跑过来的意图。他心中蓦地一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将手罩在那双眼上,用指尖温柔地轻蹭那黑压压的睫毛。
他又想起对方后颈的触感,靠近发尖的软肉,好像是青年身上不同于别处而很柔软的地方。
像牡蛎壳下一点柔软的内芯,他知道自己想把手指伸进那深处去亲近、触碰,而不被那坚硬的外壳阻截,亦或是合上夹住他。
少校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沈荣河也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挑起话头。他不禁有点懊恼,自己真傻,冒出一点同情心就赶着跑过来安慰人家。
可他就是不忍心看到少校露出那幅落寞的模样,所以才想着过来,哪怕安静地陪陪他也好。
“我没事。”
想不到少校似乎一瞬间勘破了他的内心,沈荣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上有点烧:“哦,哦……”
“这样很残忍。”少校低声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布袋。见沈荣河有些迷惑,他补充着:“信在一周前就到了,却现在才发。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荣河想了想,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为了让他们在战场上更想活着回家?——难道明天…?”
少校赞同地点点头:“就像‘借给’人希望或是勇气以拚命,再亲手将其扼杀。”
英雄?想到这个词,安德里安平静的眼底出现一丝波澜。不…英雄只适合活在神话。现在没有谁能拯救谁。所有人不过是政客官僚手下的筹码,挺不住的就该出局。
大军蔽日,铁马冰河。目光所及…不过都是将死之人。
第13章
阴冷潮湿的西北风一阵强似一阵,铅灰色的云团聚集在低矮的苍穹下,不断翻滚着,变换着,向东南方向快速移动。
窸窸窣窣的跑步声,反坦克犬粗重的呼吸声,枪支细碎的磕碰声、坦克拖链上下摩擦的声音,在广袤的平地上传递,最后无比清晰地钻进沈荣河的耳朵里。他知道,苏军出动了。
心在胸膛里上下扑腾得很剧烈,明明不是自己上战场,沈荣河却感到比以往都要紧张。
就像在庙里对着那座小小的佛像跪拜,他把所有沉甸甸的希望都押在那根稻草一样单薄孱弱的香火上。
沈荣河,此时就在离珍宝岛一百多公里远的地方,为他的队友和同胞虔敬地祈祷,祈望老天爷保佑他们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他不禁有些自嘲地想,这大概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在乌苏里江的另一端,排长张连峰已经带领203排埋伏就位。
他们潜伏在岛屿的入口,剩下的几个排在岛屿东西两侧埋伏好,以准备找机会包围突破。可以说,这一战的主力便是203排的火力拦截。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内心越发沉重起来。张连峰更明白,他们输不起。
“各排注意!”这时,参谋长的声音从棉袄里的对讲机传出来,张连峰不禁心里一紧——
来了!
1969年3月15日9时46分,珍宝岛第二次战役,再次打响了。
双方在距离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开始了对峙。苏军的炮火异常猛烈,爆炸的气浪将如磐石般坚硬的冻土和枯树枝掀起一丈多高,然后又像降冰雹般噼哩啪啦地猛砸下来。
张连峰眼瞧形势不妙——苏军的武器装备领先他们太多,硬打铁定吃不了兜着走,连忙命令道:“各小组注意,节省弹药,把敌人放近了看准打!”
巡逻组先敌开火,很快,坦克后尾随的步兵应声倒下几个,失去生机地趴倒在江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