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仍隐隐作痛,他把冰凉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以获得一点微弱的温暖。
天微亮的时候,有士兵带着他去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一个长得坑坑洼洼的烤土豆。沈荣河三下两下把土豆吃完,又喝了一杯水。
他想过把食物留下,以便自己随时出逃。可是现在看来,这条路并不可行。
首先不说看守是多么严密。光是从食物的供给来看,他只能用这些食物勉强维持体力。
听说3月2日过后,双方都处于休战状态。但沈荣河知道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在紧要关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资源。
他现在属于战俘,老班长给他讲过国际上有保护战俘的法律,可是沈荣河不知道苏联会不会遵守这样的法律。再说了,不施暴,还有千万种办法让他难受。
果然,晚上的时候,帐篷里来人了。
沈荣河拖着脚铐站起来,看见来人微微一怔——一身笔挺的戎装,冷漠精致的面容,他没想到是那个“高级”军官。
一旁的翻译官冲他说道:“少校想和你谈几句。”
沈荣河面露警惕,看样子,这是非要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了?
让他有些吃惊的是,翻译官随后向那人微微点头,就出了帐篷。
他回过眼神,对上对方也在打量他的双眼。
“我叫安德里安.雷查列夫。”中文流利,的确不需要翻译官。
沈荣河只是紧紧地盯着对方。
安德里安自动忽略了他的无礼,往那个小小的窗口走了走。他从口袋里掏出支俄式大白杆香烟,将它抿在嘴里,轻车熟路地用打火机点着香烟,又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嘴唇里吐出一段烟雾。
沈荣河知道这种烟劲头很大,味道很冲,但抽着很过瘾,有点儿像东北的“蛤蟆头烟”。一旁的沈荣河已经闻到了那烟呛人的味道,可不知看起来如此矜贵的男人是怎么忍受的了的。
沈荣河带着探究的心理看向对方,只见月亮的清辉洒在他的面颊上,像附了层柔光似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目光悠远,突然薄唇微启:“今晚月色很好。”
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沈荣河听的。
沈荣河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弄得怔住了。
想象中的审判没有到来,他做梦都没想到对方会用谈论天气一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向他诉说夜晚的月色很好。
可他也受到蛊惑般像窗口看去。月光清冷,映在雪地上莹莹发亮,幽亮静谧,恍然一片雪的仙境。
他好像从没见过这般幽美的雪夜月色。
原来在边境的另一边,竟还有这样的风景吗?一时间,沈荣河觉得自己的目光被牵引,顺着那无垠的雪地,掠过在雪地上稀疏驻立的深色帐篷,到远处笼罩着雪层的山脊,月亮在黝黑的夜空下沉静皎洁,像一个光点,涌涌无绝地散发着温柔的光。
如果没有战争,这儿的一切多美啊。
“哪有什么英雄…无论输赢,我们这些普通人只是战争的牺牲品罢了。”
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可刚说出口,他心里就一阵懊恼和荒唐——他说这话有什么意义呢?
他这种大国的军官怎么会懂?
而这话引得身旁的人一阵侧目,沈荣河感到对方视线在他脸上流转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听见对方的声音:“你很特别,跟我见过的中国士兵都不一样。”
沈荣河正有些后悔,意识本能地被敌意所驱。他语气带上轻微的嘲弄:“特别?大概是因为我是个俘虏。”
安德里安眼神温度骤低,声音里也带上嘲讽:“是啊,你只是个俘虏。”
他说着吐出一口烟,白烟弥漫着笼罩在沈荣河的面前,呛得他咳出声来。这时对方突然在忽明忽暗的星火中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这举动无疑成为了一根导火索。
看着那刺眼的笑容,沈荣河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
他不懂“苏修”是什么意思,可他知道,如果不是苏联的人挑事,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些战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牺牲?
他怎么可能被俘!
沈荣河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少校身上。
何况这男人竟这么看不起人!
他霎时间青筋暴起,眼神凶狠,愤怒地出拳,只想把眼前这个可恶的男人狠狠打倒在地!
对方果然没有预料到有这么一出,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半支烟掉落在地,那点星火很快熄灭了,奄奄一息地飘出一缕烟。
然而沈荣河还没来得及再补上一拳,顷刻间就被撂倒在地,后背被摔了个结实,他吃痛地低哼出声。再抬起头时,正对上对方阴沉的双眼,他心中一个冷颤,连忙开始挣扎,手脚胡乱地踢打着对方,不在乎手铐脚铐的重量似的:“滚!”
安德里安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人不要命的架势,直接强硬地将沈荣河的手钳制到脑后,膝盖顶住他的腰腹,生生扳过那双腿,动作丝毫不拖地带水,最后将重量全部压到了他的身体上。
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沈荣河被压在身下,更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反抗地愈发猛烈。这时,一杆冰冷的手枪顶在自己的额前,枪口真实的金属触感,让他不禁睁大双眼,额间渗出丝冷汗。
头顶上传来毫无温度的声音:“不想活了?”
安德里安看着身下的男人突然安静下来,身子不情愿地颤抖了下,他也从刚才激烈的争斗状态中恢复过来,才发现自己压坐在对方身上,与他相隔不过几尺,双腿带上劲儿的交缠着,属于陌生男人的体温依稀可以察觉到。睫毛无频率的抖动暴露了对方内心的恐惧不安,黑曜石般澄幽的眼睛屈从地看着他,大概是因为发怒,眼角还有些泛红。
安德里安的目光微微一滞。
他感到自己的心突然飞快而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可看到那里面毫不掩饰的恨意时,他又感觉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了头,心里冒上些无端的火气。压下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安德里安放开了他。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他临走前再没给过沈荣河一个眼神。
看到对方走后,沈荣河僵硬的身子一软,支起的腿往地上一撂,伴随着脚铐重重落地的响声。
沈荣河仍惊魂未定,后背冷汗涔涔,四肢发麻,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更为自己的冲动懊悔——若是对方真开枪了怎么办?
现在他已成了俘虏,进了敌人的地盘,稍有不慎,便可能殒命。这样的情况下,硬碰硬更是行不来的。
他得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活着回去。
可他又无法遏制地想起那个梦一样的初遇——至今看来,也仍像是一场梦。他曾以为他“很不同”,可现在看来,和那些暴力自大,将生命视为蝼蚁的大国军官没什么两样。
沈荣河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讽,随即攥紧了拳头。
活着,他得活下去。
第6章
沈荣河被分配到炊事班劳动。他的工作只有一项,就是削土豆,听上去容易,实际上并不轻松。
一大筐土豆被泡在冰水里,沈荣河蹲在筐旁一个接一个削着,天气冷,手活动起来总是磕磕绊绊的,再加上总保持一个姿势,手臂坚持一会儿就变得酸痛不堪。
他还戴着手铐,这铁拷是加重后的,戴上它即使不动,对人体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折磨。戴上不到一周,他的手腕上已经布满淤青。他只觉得自己的肋骨牵连得都在隐隐作痛,脊椎那处也疲劳难耐。
几个土豆就能让自己狼狈成这样。沈荣河自嘲地勾起嘴角,他的额头已经有了细细的汗珠,他想起之前在部队里训练的时候,虽然很累,可感情自然与现在大相径庭。
“喂!别偷懒!”
沈荣河刚想活动一下手脚,就听见身后的炊事兵对他大喊大叫。他知道对方无非是让他快一点,他忍了这口气,继续埋头削起土豆。
他们把煮土豆的大锅放在户外,因此也是在户外进行做饭的流程的。白烟袅袅升起,带着股土豆的气味,虽然闻起来不算香甜,但仍唤起了沈荣河的饥饿感。
他低头削着,身子微微前倾,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脚底渐麻,痉挛感一阵阵袭来,身子有些不稳,他刚想站起来活动下腿脚,就感觉有人从身后恶意绊了一下他,他脑子一阵眩晕,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栽倒在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土豆骨碌碌地滚远了,他的脸擦过冰冷坚硬的石子,一阵火辣辣的疼,他知道一定破皮了。
等着开饭的士兵们也一阵哄笑,更有甚者起哄地吹了几声口哨。
沈荣河咬着牙爬起来,没人知道此刻他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波涛汹涌的情绪。他忍住腿部的酸麻,朝那个削到一半的土豆走去。
可那肇事者不嫌事大,变本加厉地将那土豆踩在脚下,冲沈荣河挑衅地挑了挑眉。
沈荣河青筋突突直跳,但想到上次的教训,他在心里默念着别冲动,双手在身侧成拳,漆黑的眼睛里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