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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上下部] 完结+番外 (苍烟迷树)


  他见沈荣河似乎在思考什么,又补充道:“咋了这是,昨儿晚上吵着你了?”
  沈荣河犹豫了一下,胸腔里传来的震动愈发快了:“……昨晚就我一个在宿舍里?”
  徐胜好像突然被问住了,咀嚼的动作顿了一秒,才继续道:“对,除了你这不都喝酒去了。”
  他话匣子又被打开了:“不过——你昨天幸亏没去,我们的人民公仆刘营长那真是把人往死里灌!我吐了三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回来这不找个干净地方就趴下了,现在头他妈疼得要死。”
  “我昨天也喝了点。”沈荣河同情地看着他:“少跟刘邵诚喝酒了,你又喝不过他。”
  徐胜颇为赞同:“他丫就是一酒鬼。”
  说着,他泄愤似的又咬了一大口包子,热乎乎的馅儿装进嘴里,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不……昨天还有一个男人。
  昨天他们一个个醉得像狗,在平地上走路都晃,更别提上楼。好不容易几个人互相搀扶着上了一楼,走到狭窄的拐角,突然迎面对上一个男人,和他毫无防备地四目交接。
  徐胜倒吸一口气,侧身示意对方先过。而男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与他擦肩而过时,徐胜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
  ——这人真他妈高。
  得有一米九了?
  他脑子昏沉,楼道也黑,看不清人脸,只模糊着想了一会儿,也对不上号。
  怪了。
  他本无意回头一看,可对方出了楼道,颀长的背影显露在外,那头发在灯光的反射之下浅浅发光,差点晃花了徐胜的眼。
  徐胜当即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外国人?
  “爸……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您知道,大哥也知道,就我被蒙在鼓里,整整七年!我不是这家里的一份子吗?我连自己成天叫哥的人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含英啊,这事有点复杂,爸只是不想把你一个女孩子牵扯进来……”
  任含英不满地提高了声音:“您不用担心这些!不该说的我早有分寸!”
  说着她又低下了声音:“再说了,我要真不认可他,能白叫那么多年哥吗?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被排在真相之外,就这么永远活在您和大哥的庇护之下……你们能承担的——我一样可以。”
  沈荣河刚回到老宅,就撞见了两人的对话。他静静地站在门外,听到这,踌躇之后,还是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任老,这件事就让我告诉含英吧。”
  任老看见他突然进来,也没显得意外,但脸上的动容却也掩饰不住。他还是点了点头。
  倒是任含英涨红了脸:“荣哥,我不是埋怨你……”
  “我知道。”沈荣河的语气很温柔。
  他刚来到任家的那天,就见到了任含英。那时候任含英还扎着两个小辫,脸蛋稚气,让他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小丹。
  哪怕她们并不像。
  他也没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参加过珍宝岛之战,就是69年的那次边境事件。”
  “我在前线被俘,直接被带到了苏军的营地…今天你看到的人就是当时的长官。他救过我。”
  “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回了国。可实在没想到,刚和哨所的人对上,就有人指认我是叛徒。”
  沈荣河的声音渐渐消沉了下去:“我坐了四年牢,是之前部队里的兄弟保我出来的……不然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来,”他苦笑了一下:“我回不去之前的部队了,就来投奔了任老。”
  “任老给了我新的身份,让我重新进了部队……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做出对任家不利的事情。”
  说着,他抬眼看向任含英,黝黑的眸子里目光如炬,透着股起誓的沉重:
  “你大可放心,一旦有什么情况,我绝不会等到任家保我——我会自己跳出去。”
  “荣河啊……”任老听了他这番话,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好。
  而任含英受到的冲击更大。
  她从没想过,他瞒住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而是不堪重负的心酸。
  她眼神复杂,眼圈通红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被称作叛徒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如何的呢?
  明明是为了守护国家而被俘,最后却被国家的人民所背叛了……想必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
  老天啊……为什么有人需要遭受这种苦呢?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回不去”看似简单,可只有真正懂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分量能有多重多痛。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趟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溅起污浊的泥水。
  雨声在耳边呼过,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越来越沉,最后成了跌跌撞撞的晃荡。他像一个倒戈相向的逃兵,头也不敢回地远离了那块他最熟悉、曾经最温暖的地方。
  直到他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吃痛。面朝下,雨水漫进他的眼睛,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了形状。
  沈荣河就自暴自弃地这么趴着,任由混浊的泥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分不清是泪是雨。
  也许吼出来,把痛苦都宣泄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可到底,他只把手搭在额头上,泪水止不住地流,嗓子里发出微小的抽泣,而这很快淹没于大雨之中。
  他就像一只离群孤鸟,在回程中被人用石子击折了羽翼,从高空一坠而下。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也因为失去了翅膀,无法再继续飞行。
  更何况,天地之大,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归处?
  战争剥夺的,又怎是简单的人命?
  它意味着,你失去的不仅是家人、荣誉、权力……是你再也无法过上之前的那种生活了,那种你曾经熟悉的,包含着许许多多简单无形的快乐和希望的生活。
  你颠沛流离、进退无路,差点在无助的洪荒中崩溃。可最终,还是忍痛重新开始了生活。


第8章
  晚饭结束的有些草草了事的意味。
  沈荣河见任含英没动几下筷子便下了饭桌,他还是拿起筷子,照常把碗里的饭都吃完了。
  桌上的菜却是孤零零地摆在哪,好像成了一份装饰。
  他撂下筷子,把任含英的碗也收拾进了厨房,任老看他撩起衣袖,连忙阻拦:“让含英来!荣河你先回屋去,一会我有事跟你谈谈。”
  沈荣河看了老人一眼,点了点头,把碗放好。
  他回了房间,轻轻掩上门之后,坐到了书桌旁。这书桌是木质的,样式很朴素,上面有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像是字典的小册子,旁边还有几张暗黄色的稿纸,上面是铅笔留下的几个蝌蚪似的符号。
  他坐了一会,拉开书桌下沿的抽屉,取出一个破烂了的,看上去颇有年代的软皮本。
  这正是他携带了七年的日记本。
  他用手指按了按日记本纸张边角的折痕,当然,这些褶页已经变成了深刻的印痕,怎么也抚不平了。
  “荣河。”
  见任老进了屋,沈荣河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到了一侧床上。
  任老先开了口:“今天的事,我替含英向你赔个不是。含英她你也知道……”
  “哪有什么不是。”沈荣河连忙打断他的话,眼神很真诚:“含英想这些……也挺正常的。毕竟我也没主动提出来过。”
  是他自己放不下。
  他还是像四年前一样,遇见一点槛就想逃,想躲。
  “是啊。”任老的眼神变得有些柔和:“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爱说话。”
  沈荣河没接话。他和任老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正处于他人生的最低谷。
  “你知道'任一戎'这名字的来历吗?”
  沈荣河眨了眨眼,侧过脸来看他。
  任老自问自答道:“是含英她妈取的。那时候她都想好了,男孩就叫任一戎,女孩就叫任含英。”
  他看着沈荣河,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一下:“我想这也就是缘分吧,遇见了你,也算让这名字有派上用途的机会。”
  “如果含英她妈没走,我也不会去绥化看她,如果我没去绥化,也不会被警察当成什么反动学术权威抓起来,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碰见你。你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多奇妙啊。”
  沈荣河心中微动。是啊,如果遇不见这样一位老人,大概他出狱之后,会陷于更深的迷茫之中吧?
  在他惶恐地怀疑起自己回来的意义时,在他想要飞回家里抱住阿爸阿妈,却在看见小丹和阿妈在院子里择菜那派和睦的情形时如梦初醒。
  且不说四年的时间足够他们适应一个人的离去…如果他不是以身殉国的烈士,而是侥幸偷生的俘虏,该怎么办?
  他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您一个人不孤独吗?”
  沈荣河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的脸,似乎想从那其中的神色窥破出端倪。
  “孤独?”任老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哪有时间想这些?”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再细细回想,我却在庆幸,含英他妈早早地走了,没有跟着我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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