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的小命现在是不是被你捏在手里?”许沉河惶恐道。
祝回庭抽空看他一眼:“开着车呢,盼点好的。”
导航语音一刻不停地指引着路线,许沉河脸上的惶恐愈加明显。祝回庭大约猜到他怕什么,有意降慢车速,安抚道:“别紧张,要是你突然不想见他们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调头就走。”
“不,”许沉河攥着自己的手,“你继续开。”
在庆水县生活了十三年,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于许沉河而言却说不上有多熟悉,有可能仅在离开这个地方时匆匆一瞥过。
说来可笑,他忘了家附近的标志建筑,忘了读过的小学和初中的具体方位,连家里的地址都是在身份证上认住的——可见自己对这个出生的地方有多陌生。
“是这里么?”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附近,祝回庭在一个街道口旁停车,“我们走进去吧,车在里面不好拐弯。”
尘封的记忆在许沉河面前徐徐展开,距家方圆半公里以外的道路或商铺他都可能没有印象,但这个街道口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地方——跑出来时,是自由;踏进去时,是噩梦。
往里走,小巷里单家独户的旧住宅楼鳞次栉比,墙体不算新,偶有一处墙面被人喷上了夸张的涂鸦,是一串很有立体感的彩色字母。
经过这面墙时许沉河多看了两眼,上面的英文让他的心踏实了点。
“7号巷,是这吗?”祝回庭回头催促落在身后的许沉河,“你有没有印象?”
“祝哥,先等一下,”许沉河停下脚步,“先等等……”
那张酷似江画的脸上闪过犹豫的神情,祝回庭退回巷口,问:“要不我们明天再过来?”
举目望去,曾经的家就在几米开外,家门左右贴着红底黑字的春联,门前台阶光可鉴人,似乎才被人打扫过。再往上看,三楼的窗户开了条小缝,冷风拂过时,隐约看得见里面的窗帘被轻轻撩动——那是他以前的卧室,那时候窗内是钉了遮光的木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下来。
“我缓缓心情。”许沉河摸了摸狂跳的胸口,仿佛周遭暗了下来,他看见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摸黑打开家门,再轻轻合上,背着沉重的行囊逃之夭夭,脸上却是喜悦的。
没有人在后面追赶着喊他回家,没有人抓住他囚禁在幽暗的屋子里,在跑出巷口的一瞬间,他尝到了自由的快感——
“许向葵!”
一把小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自巷尾传来,打破了许沉河对过去的回想。
祝回庭和许沉河齐齐望过去,一个绑羊角辫的女孩从巷尾那边蹦蹦跳跳跑过来,停在许沉河曾经的家门前,仰着脑袋大声喊:“向葵——许、向、葵——出来玩!”
“这是?”祝回庭惊讶地看向许沉河,“许向葵是你家人?”
许沉河正要说不认识,屋里头由远及近传出另一把轻快的嗓音:“来啦来啦!”
门开了,一个小圆脸的短发女孩冲了出来,跟羊角辫抱了个满怀。
“这次能玩多久?”羊角辫挽着小圆脸的臂弯问。
小圆脸嘟着嘴,抱怨道:“老时间,两小时内必须回去。”
“你妈妈好严格哦。”羊角辫抚抚小圆脸的背,“昨天看电视了吗,更新的一集好看诶,男主向女主表白啦。”
小圆脸仍是一副愁容:“别提了,我妈不让我看,烦死了。”
“唉许向葵你妈妈好无趣,要么你去我家住算了,我妈可好了,我妈还会给你做小蛋糕吃。”羊角辫抱抱小圆脸,“放假了我让我妈带咱俩去向日葵田玩儿,给你拍好看的照片,怎么样?”
两个女孩儿边说边走近巷口,小圆脸抬头先发现了立在拐角处的两个大男人,她受到巨大惊吓般猛地往后蹦了两步,被羊角辫护在了身后。
许沉河露在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和小圆脸对视上,对方惊恐的眼神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孩提时被迫禁足在房间里,父亲放给他看的专题纪录片。那些遭遇拐卖的小孩,在被人贩子带走前就是这副表情。
好多谜团在心里缠绕成牢笼,这次许沉河不愿再让它们把自己困住了。他摘下口罩,扶着膝盖俯身问被羊角辫护在身后的女孩:“小妹妹,你妈妈是不是姓韦?”
小圆脸疑惑地点点头,片刻后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猛摇头。
羊角辫反而大胆得多,指着许沉河的脸嚷嚷:“你是不是电影里那个甄长天?”
甄长天是江画在《秋水共长天》里的角色名称。
祝回庭没表态,许沉河懂了他是把是否公开身份的决定权留给自己。他直起身,笑着否认:“你说的电影我也看过,但我不是他。”
“这样哦,好失望。”羊角辫扯扯小圆脸的袖子,“走啦,再不抓紧时间就没空玩了。”
两个女孩跑远了,拐出街道口前,小圆脸扭过头来朝许沉河的方向瞥了过来。
“小孩子说谎,一眼就给识破了。”祝回庭说。
“她自己可能也不想撒谎。”许沉河叹道。
看许沉河没有迈步的打算,祝回庭点了根烟,靠在墙根旁抽了一口:“你母亲姓韦?”
“嗯,韦语堂。”许沉河手揣在兜里,一遍遍地抠着自己的指甲,“刚刚那个叫许向葵的女孩,应该是我妈的女儿……我不敢确定。”
他离开家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变数太大,会发生什么不是凭空想象就能猜出来的。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母亲的性子,好像没变过。
几分钟变得格外漫长,尤其在许沉河下了决心之后。祝回庭踩灭了烟头,搡了把许沉河的肩膀:“都来到这了,上前问问吧。”
许沉河依稀记得门铃是坏的,所以即使看见边上的门铃键似乎被更换过,他还是选择抬手叩门。
叩门的力度不大,但屋内远远的就有人应了:“向葵?”
许沉河的手顿了顿,认出这是母亲的声音。他的手僵在半空,转头问身边的祝回庭:“你觉得她还记得我吗?”
“你跟以前比变化大么?”祝回庭反问。
不待他回答,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个年约六十的妇女,头发灰白,眼角和脸庞爬了细纹,眼睛里无一丝光彩。
许沉河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被囚禁是真的,恨她是真的,但血缘的牵连也是真的,就像站在变化颇大的母亲面前,他无法劝说自己不心疼。
韦语堂把着门,眯起眼辨认了好久眼前的年轻男子,无声对望之时,她突然抓上许沉河的手臂,眼里迸发出激动的光:“辰星,是不是辰星?你回来了?”
正当许沉河愕然时,她扭头朝屋里大喊:“晋筠,辰星回来了!我们的儿子回家了!”
※※※※※※※※※※※※※※※※※※※※
这章的信息点隐藏得有点深,能理解吗?(???)
第60章 真正的星星在他触摸不到的天际,从他出生时就已注定
“我不是……”许沉河否认的话在见到母亲眼角的泪时咽回了肚子里。
近六十岁的韦语堂力气大得可怕,许沉河的手腕被她扣着,完全使不上力去推拒——他不敢使劲是另一回事。
见状,祝回庭想上前,许沉河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别声张。
里屋传出怪异的脚步声,很慢,伴随着木棍敲击地板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许晋筠的嗓音跟从前那般粗犷:“你可别又给我出洋相!辰星走那么多年,至今生死未卜,你还指望他记起回家的路吗?!”
说话间,许晋筠的身影现出了小院内门。随着木拐杖在台阶下一敲,昔日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身子屈着右腿跳下里屋和小院之间相连的台阶。
许沉河瞪大眼,眼前的画面冲击力太大,他一下子难以反应过来:他爸的腿,怎么了?
“你赶紧的,瞧瞧,这可不是我们的辰星嘛?”韦语堂咧嘴笑着,双眼却淌着泪,“我这当妈的怎么会记错!”
已没法揣测父母是否记错了名字,许沉河担心地看着许晋筠的脚下,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分外艰难,明明离开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
“别瞎嚷嚷,腿瘸呢。”许晋筠低头盯着路,到小院外门才抬头。
那瞬间,许沉河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相信父亲眼里的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他动了动嘴唇,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把那个称呼喊出来,可能说了,但对方没听见;也可能没说,毕竟他小时候太恨这个男人了,从来不愿开口喊他一声“爸”。
“辰星,你别往门外干站着,快进来,”韦语堂用力把许沉河扯进屋子,“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跑哪去了啊,吃没吃苦头?”
跨进门槛时许沉河脚下一个趔趄,被跟进屋的祝回庭及时扶住,对方伏在他耳边悄声问:“什么情况?”
“静观其变。”许沉河用气音说。
木拐在地上重重一击,许晋筠横着拐杖拦住妻子的去路,大喝道:“认错人了。”
握在许沉河腕上的手骤然一松,韦语堂转过身来,看着许沉河的脸喃喃自语:“这不是辰星吗,只是长高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