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是筷子架在瓷托儿上,渠老爷拨开二姨娘盛过来的汤:“自古婚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好不好你也得成亲,渠家不能没有后。”
换了平时,渠锦堂不会跟他爹犟嘴,如今不一样,桌子底下,他抓住常乐的手,那么紧地攥牢:“不是还有庆堂么,穆堂也快十七了……”
掰不开,常乐满手心的汗,心里擂鼓似的,听渠老爷一锤定音:“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不是商量,是对他莽撞的惩罚,“河西冯家的大闺女冯玉如也当年了,挑个吉日子让媒婆上门,把事情办了。”
渠锦堂咚一声推开凳子:“这婚谁爱结谁结!我不结!”
扔下一桌人,跑了。
米粒儿黏住筷子尖,常乐放下碗,在众人各样的眼光中站起来:“我去看看少爷。”
也追出去。
沿瓦檐洒下的光,在眼皮上一闪一跳,院墙上飞来只喜鹊,常乐听不见,一颗心全扑向东厢,扑到渠锦堂身上。
“少爷……”
常乐的手一搭到渠锦堂肩上,就被他反身抱住。
“我不娶亲,不娶亲……”渠锦堂搂着常乐,窝囊的把头埋到他肚子上,“我谁都不要,只要你……要你……”
最怕的事儿还是来了,常乐心疼他,捋他的头发,来的路上想了好些词儿,有好听的,有狠心的,真到这一刻,反倒说不出了,只能嘴上强装镇定,早想好一切似的:“早晚的事儿,你总要成亲的……”
渠锦堂忽的一下推开他,大红酸枝的圆桌,撞得向后挪了半寸。
渠锦堂攥紧了拳,好久不敢碰他,可心里涌起的酸劲儿压不下,他怎么能……这么淡定,轻飘飘的就把他们俩之间的事儿揭过去。
“我心里有你!”渠锦堂拍着胸口,每一拳都锤在常乐心上,“你让我怎么在这儿装了一个你,还去跟别人好!”
倏地,常乐像被人从脊椎里剔走了力气,站不稳的向后倒,渠锦堂想拉他晚了一步,看着他扶着桌子坐下,还有他那双眼睛,如果这还看不懂……渠锦堂颤颤巍巍的手,抚上常乐的眼角,拇指压过眼睑,一道泪光。
让他后悔的战栗,慢慢从两片清瘦的肩膀抖索开,常乐头一次恨自己不是女儿身,所有他对渠锦堂的感情到了世人跟前,都成了名不正言不顺,腌臜荒唐:“我为什么不是女人?”
渠锦堂心疼坏了,捧他的脸给他抹泪:“你是什么都好,我就稀罕你,你是什么我都要!”
“可我是男人……”再难的路也走过,面前这步却跨不过,常乐躲在渠锦堂怀里,终于喊出来,“我嫁不了你,哪怕你成亲,我还能留在你身边,给你当个大柜,可我怕……渠锦堂……我怕……”
渠锦堂没让他说下去,死死把人搂紧,没路的人说的傻话:“别怕,大不了,我娶了你!”然后低头把人吻住。
这个吻长的没有尽头,肺里攒的气儿使完了也舍不得分开,像没了明天一样,抵死要一同溺在今夕。
第35章
渠夫人披袄坐床头,对灯纳一对鞋底儿,看尺寸大小,不是给小儿的。
她是个喜形都在脸上的女人:“刚才庆堂来找我。”提到渠家老二,很少有这样的宁静,“这孩子也不知打哪儿找的……”
渠老爷顺她昂起的下巴颏瞟油灯下压的红纸:“批过八字了,和咱们锦堂是上吉,多子多福。”
“这日子……”渠老爷觉得眼熟。
“瞧出来啦?”渠夫人下锥,手上匀匀一道密砸砸的线脚,“常乐也是这天生人。”她正兴喜,眼里没装下渠老爷深锁的眉头,“这个命啊,旺我们锦堂……”
渠老爷捏着红纸,回避他女人喜滋滋的目光:“常乐这些天……还睡在锦堂屋里?”
渠夫人一锥子刺歪,怏怏拔出来:“再过阵子吧……”使锥的手下得重,鞋底儿很快一行斜线,“等他成亲,有了媳妇儿就好了……”
她说的好,渠老爷没戳穿,这是他女人存的私心,常乐就是治她大儿的一味药,保命的护身符,傍身久了,她已经全然不愿分辨渠锦堂的犯病是真的还是装疯,有些事儿琢磨得太通透,心里会怕,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可她到底心慌,她那大儿,喝口茶都要别人端到嘴边的大儿,会给常乐剥虾,吃常乐碗里吃剩的东西。
等不及丈夫说话,她又急急说:“常乐也在咱们家那么多年了,等锦堂的事儿办得了,给他也说门亲事儿,不能待亏了他……”
“再说吧……”渠老爷把红纸递给孩子他娘,脱衣躺下,似有一阵叹息,撩得火光一闪,一点不像给渠府的大少爷娶少奶奶,“就这姑娘,早些下聘。”
渠夫人顺过口气,捧着那张红纸看了又看,因为高兴,也因为忧心,说了实话:“就怕他不乐意,天天黏着常乐,走哪儿都带着……”
渠老爷像是累了,不愿多说,起身吹灯:“会乐意的,睡吧。”
隔天在书房,渠老爷叫来庆堂和常乐。
近来甫阳人心惶惶,北边又在打仗,要打仗手里就要有枪有人,枪要钱,人要填饱肚子,败军一路退到县上,军饷物资全摊派到沿途商号头上,有粮行光半月的账面就损失了粮食一万多石,现洋三十多万,现在这把火,眼瞧要烧到甫阳。
“这样下去不行。”渠庆堂跟几个兵油子周旋,这些人仗着手里有枪,哪儿把他们当回事,看他们的眼光,都跟盯羊圈里无主的肥羊似的,他关了茂隆号的当天夜里,后院就给人砸了,“爹,现在只有隅北离得远,还没波及,咱们得早做打算。”
这是个办法,茂字号在隅北早站住脚了,可眼下到处不安生,常乐听说:“往隅北的两条大路都驻着兵呢,唯一一条小路也叫马匪霸了。”
渠庆堂站起来,想在常乐和他爹面前出头,一脸无畏地攥拳头:“我去!我是渠家的人,不能看着号上受损失。”
他的冲动到他爹面前,一句话就给否了:“坐下说话。”
意气用事的豪义那不叫豪义,是把命不当命的愚勇,渠老爷端起茶,茶托离几时咯噔一下,渠庆堂缩了,破皮的鼓似的,没了之前满怀的志气。
话说到这份上,常乐不得不起来:“还有一条路……”渠老爷抬起头,渠庆堂也扭头看住常乐,只一瞬的他就懂了,常乐那是要代他,果不其然,“沿廊河走水路,我在河上还有些交情……”
“号上又不是没人了,用不着你……”
“那些船把式认人,还得我去。”常乐没容渠庆堂讲完,转银粮是要性命的大事儿,再说他一个大柜,怎么能放着斗上的伙计去冒风险,为了让渠庆堂放下念头,常乐给了他一个定心的笑容,“再说水路比地上安全多了。”
渠老爷放下茶盏,有点一锤定音的意思:“就这么办吧,改天你跟常乐把茂兴号的事儿接一接手,城里再怎么乱,斗上不能乱。”
“爹!”渠庆堂还想说点什么。
被他爹一个眼神住了嘴:“下去吧,常乐留下,我跟你说点事儿。”
“我马上写信让隅北那边把运粮的事儿先停一停,钱分两摞,一部分我带着上路,一部分兑成开源号的银票……”常乐说着他的打算。
渠老爷从眼角悄默打量茂兴号年纪轻轻的大柜。
出息,比他几个儿子都像样,有主心骨,是有个担当的。他要真是女人那也是女中巾帼,渠锦堂得了这样一房媳妇儿,自己就可以放心把眼一闭,将钥匙交到大儿的手上。
年纪大了难免眼花,渠老爷怔怔眨了眨眼,面前秀挺的后生,是他们渠家没福气,他叹息:“这一路不易,万事你要添小心,多留个心眼。”
常乐虚心听着,应和:“您放心,到了隅北一安顿好,我立刻报信。”
渠老爷盯着常乐看了好久,他的眼神很古怪,常乐能分清里头有惜才的不舍,更多是叫他不安的沉默,半晌才开口:“锦堂那边,他可离不开你……”
常乐的心一下抖猛了:“我去……”他出口得快,其实袖口下面,两只手一阵麻一阵虚的起摆子,“我去跟少爷说……”
渠老爷又把茶盏端起来,掀盖,吹那抹早就不存在的氤氲:“他那脾气,说的听吗?”
常乐抬不起头,不敢看老东家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是无皮的骸骨,什么都藏不住:“会听的……少爷他会听的……”
“他倒是听你的。”渠老爷长久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凉飕飕,剐在常乐的骨头上,寒了个对心,那盏茶放到最后也没动一口:“那就好好说,有什么,都说清楚。”
常乐站在渠家太祖爷的画像下,硬邦邦地抬头,画像上着常服的老人头戴的六合帽,一朵白玉帽花,开在正帽的帽准上,也……藏在他的衣服底下,最贴心的位置,滚烫的跟个活物似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渠家所用了吧。
常乐有一种预感,不,不是预感,是打他和渠锦堂厮混那天就注定好了的结束,从隅北回来,他和少爷之间所有的荒唐、倒错、欢淫,蒙着被子躲在被窝里脑袋碰脑袋许下的誓约,都该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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