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说住的地方很乱。
初冬,阳光灼热,半点没有要降下30度的意思。
苏河“啪”地一声关掉了车内冷气。
他一路上跟着导航不知道在限速路段超速多少次,驾照上的分估计都快被扣光了,才终于看见送乔明夏回家时经过的路口。苏河找地址都找了很久,这时见路口安静,凉茶店和小吃摊还在正常经营。
没发生过任何刑事案件的气氛,一切都是宁静的人间日常。
但苏河半点没敢松气。
他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歪歪扭扭地把车停好——这片平均GDP估计太落后西城的平均水平,城市规划时停车位都没太照顾吨位过大的车,苏河的SUV挤在那儿无端显出点委屈。
可是接下来要去哪?
苏河衣冠楚楚地站在破旧的城中村入口,迷茫了。
/
他像回到了第一天经过西高侧门外的那条巷子,所有的气味与声音都让他本能地排斥。苏河洁癖严重,上次破例是为了赶赴宁远的饭局,这次他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一脚踩进那片又脏又臭的积水。
可能没那么臭,但落进他眼里就是难以忍受。
苏河站在当场也与那些紧身裤无业青年、汗衫蒲扇谈天的大爷、刚买了便宜菜回来的阿姨们格格不入,他整洁干净,有种不容侵犯的高傲气质。
这股气质是保护他的一层玻璃壳,隔绝开所有会对他造成伤害和让他不舒服的人与物。
但他弄丢了他的猫。
苏河抿着唇,做了个很长的深呼吸,踩着那双昂贵的皮鞋踏进了这条乌漆嘛黑的巷子。里面纵横交错,他不知道乔明夏的家具体在哪,只好又打电话。
“无法接通”变成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行吧,苏河无奈地想,可能已经人机分离了。
他走过三个路口,嫌弃地从那些低矮紧凑的小楼房窗户里试图找到一两个属于乔明夏的痕迹。这里的每条小路都是一个样,路口挂着陈旧的路灯,灯杆要么坏了要么锈了,偶尔一两根完好的,还被喷上了色彩斑斓的油漆。
最终,苏河停在一家小卖部外,他已经原地转了好大一圈。
小卖部店门开在侧面,里面电视的声音很大,正在放一部不伦不类的国产“西部片”,子弹与爆炸的特效音成了整条街上唯一的吵闹源头。
里面有人。
苏河走投无路了,只好屈尊降贵地绕过拐角,准备去问问店主。
哪知他刚走出一步,一只不知道哪儿窜出来的小橘猫脏兮兮地从他面前跑过,紧接着急刹车,往后一转身,准确无误在苏河的皮鞋和裤脚安排了俩梅花印。
“……操!”
苏河爆了粗,他本能地低头弯腰想擦干净,但不知道用手绢还是直接上手,他的纸巾放在了车里,顿时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
这角度奇怪得要命,他看见小卖部店门正对着的一扇小铁门半开着。
里面委委屈屈地坐着个瘦弱人影。
猫站在路中,朝那个人影弓起背叫了一声。
阴影里,他动了动,光照亮了张满是悲哀和失落的脸。
苏河试探着问:“乔乔?”
/
乔明夏的状况不太好,手和腿都有擦伤,脸也有点肿了。像挨过打,但又不算严重,只是他一直不说话,见了苏河,突然无声地哭了。
书包背在他的身后,开了一大条口子,教科书全散在四周。
苏河觉得他这会儿可能受不了刺激,把干净手绢塞进乔明夏手里,然后帮他收拾起教科书。有几本上沾着泥点子,苏河刚看见时以为自己会反胃,他一颗心吊在乔明夏身上,只想快点走,竟半点反应没有地弄完了。
教科书和作业胡乱地塞进书包,苏河提起来,发现里面还装了一两件衣服。他疑惑之余,没问话,只朝乔明夏伸出手。
“要走吗?”
苏河说完,先被他紧紧抱住。
乔明夏说话像梦呓,染着明显哭腔:“老师……苏河,哥哥……”
他乱喊着,苏河没反驳后面那些不合适的称呼,一下一下地摸乔明夏的头发。
苏河缓慢而轻柔地哄:“好了,没事了。我开了车来,先回家洗个澡,看你脏得跟什么似的——饿不饿?”
乔明夏摇头,抱着苏河不撒手。他变回了那只第一次遇见时的流浪猫,闻起来有受了潮的水霉味,衣服和脸都脏兮兮的,不知道在这儿呆了多久。
所有都不是苏河会喜欢的样子,可他被乔明夏抱住,只有酸楚和心疼把胸腔撑得很满。
“先走吧?”苏河拉紧他,十根指头扣在一起很缠绵地护住。
乔明夏终于点了头。
他带乔明夏走出那条阴暗的巷子,被云彩遮住的阳光一下子倾泻在整座城市的树上。
SUV没有立刻开走,苏河把天窗打开,拆了之前放的一盒牛奶递给乔明夏。乔明夏满脸的泪痕和灰尘裹在一起,眼睛因为蓄满泪水像两颗星星,冲淡了狼狈,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苏河看见唇角干裂的口子。
“到底怎么了”在他喉咙口徘徊好几圈,才尽量轻柔地问了出来。
乔明夏没喝那盒牛奶,声音很哑:“我……我手机被拿走了。”
苏河点点头,手至始至终攥紧了他,递过去一份奢侈的温暖:“没关系,给你买的那个还没拆,等回去我们重新办张卡。”
“旷课……”
“我跟章老师说。”
车厢内是乔明夏熟悉的那股带着淡淡咖啡味的香水,他沉默很久后终于安静下来,不抽噎了,垂着头,手指胡乱地摩挲牛奶盒上的文字。
“你能不能不生气?……”他小心翼翼地说。
苏河笑了笑:“怎么啦?”
乔明夏看向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失控地涌出来。
“我、我把你的手表弄丢了。”
苏河的笑容猛地僵在脸上。
第24章
苏河很少对他大声说话,就算最凶的那次也没像现在这样直接冷脸沉默,乔明夏在他扭过头无声地启动车子时一瞬间傻了。
他一早上情绪大起大落,还没从苏河拯救他的感激中回过神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乔明夏拽紧安全带,把牛奶盒慌张地在两手之间左右地换。
后视镜里看不见那条巷子了,乔明夏结结巴巴,扭过头:“老师,我……”
“安静。”苏河冷漠地说。
乔明夏彻底没胆子再开口,他鹌鹑般缩在副驾驶,连头也不敢抬。他怕碰上苏河凝霜似的目光,把所有的温暖与柔情都冻得结结实实。
如果没有在车里,或许乔明夏早就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前一天的混乱还没在脑子里理清前因后果,就意料之外地在熟悉的地盘遇见苏河。他为什么会来,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遭逢的变故起伏太大,乔明夏也跟着像被海浪冲刷随波逐流地三起三落。
现在坐在干燥的车里,香水味、牛奶盒,最前面换了个新的猫咪不倒翁摆件,本该让乔明夏心安的。
但苏河突然冷淡的态度简直像把他再次打入了绝望。
苏河的脾气没影响他开车的速度,他依旧又稳又快地拐过街道上了大路。途中等的一个漫长红绿灯时,苏河接了个电话,他戴着蓝牙耳机,乔明夏隐约听见那边和他说了什么,苏河回复得很短,除了“嗯”就是“好”,程式化的疏离。
接着SUV拐了个弯,没走回学校的那条路。
乔明夏彻底慌了,他握住车门的开关——锁着,一动不动——看向苏河,声音都变了调:“老师,不回学校吗?”
“嗯?”苏河抽空瞥他一眼,惜字如金地说,“不回。”
乔明夏被这几个字激得仿佛飘上云端,够不着天也踏不到底,踩空了那样,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着。他张了张嘴,见苏河冷峻的侧面,什么也没敢说。
从大路上立交,绕城高速路除了早晚高峰都不怎么堵车。苏河开得很莽,像在宣泄什么怨气——乔明夏感觉得到不是愤怒,可他还是怕。
苏河从来没对他这样过,他宁可被大骂一顿也不想苏河现在一言不发。
愤怒不会让他窒息,怨恨才会。
首先是父亲的怨恨然后是方萍萍的,学校那些充满恶意的青少年的,甚至偶尔一两个戴有色眼镜看他的老师……
他在充满怨毒的环境里生活太久,好不容易见到一点阳光,紧紧抓住时都没想过某一天阳光也会烫手。
苏河不能恨他,乔明夏想,否则他会难过得想死。
他见过光了,苏河不能让他再被推进黑暗里。
在高层公寓里拥吻做爱的时候,教室里偶尔四目相对带着触电般的秘密的时候,放学路走过拐角就牵手的时候,吃大白兔奶糖的时候……
那些怦然心动都不如现在。
绝望里,虚构的怨恨里,乔明夏心口空了一瞬。
因为痛苦他才爱上了苏河。
意识到爱不需要太复杂的手续和严格的步骤,当下,他坐在车里,不知道要被载去哪儿,就无端地明白了所有。
他不想离开苏河,不想苏河生气,不想和苏河无疾而终。
就算要结束,也应该等他先说完我爱你。
别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乔明夏规划了一场逃亡,受过的罪等走到陌生的新天地就可以洗清。几乎是他遇见过的所有人——包括父母——都早就面目全非,成了轻飘飘的一个黑点涂在乔明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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