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洋靠在车里闭目养神,陈参谋一个电话打来,不满地问:“君洋,你小子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啊,你现在是奉天的人了,我可不惯着你。要拿资料你就来拿,没让你三顾茅庐就不错了,怎么还敢让我们的飞机等你?”
“老陈,你没搬家吧?”君洋不答反问,道,“晚上我去看看你,你别乱跑。”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本来也不是不共戴天的大事,陈参谋的凶声恶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称呼打断,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我都一把年纪了,能搬什么家?你要来早点来,别凑后半夜,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像什么样子!”
每年都有一两个年轻人经他推荐而进入军校学习,其中绝大部分都成了事,现在还留在山海关的也不在少数,逢年过节依旧到他这儿走动。陈参谋看得很明白,大多数人都是来点个卯,意思意思的。他也无所谓,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
但君洋不一样,他早就发现了,君洋对年节登门的这一套是真的特别感兴趣,拦都拦不住,还莫名其妙地总喜欢凑着三更半夜来,人五人六地坐上半天才走。
陈参谋不知道的是,君洋早些年住的福利院位于临街的背巷。像这种位置的房子,拿来当门面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路过根本看不见它的门窗,而要拿来当住宅,又嫌太吵。毕竟偏僻县城里带家具的出租屋比比皆是,几顿体面的饭钱就能租个条件不错的落脚之地,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无枝可依,谁也不愿意住这儿。福利院的左邻右舍大部分都被当做仓库使用,或是干脆改成了工作间。
君洋他们看不到街上的半分热闹,但是来自街道的噪声却听得一清二楚。附近有家商店,店主夜里常常经营到很晚,怕睡着了被人偷东西,于是在门上安了个自动迎客的玩偶。每每有人推门或是走进店里,欢迎的玩偶就会发出一声打破宁静的“叮咚!欢迎光临”。
越到逢年过节,商店的营业时间越长,玩偶欢迎、店家招呼、路人寒暄、客人问价……隔三差五此起彼伏。
一二十年过去,君洋早已记不清那些年他被大人们的对话惊醒时都听到了些什么,只是这种以季节的味道为预告、以年为单位的生物钟在他心里扎扎实实地留下了印象。在他的一部分认知和憧憬中,正常人的节日生活就该是那个样子的——白天稀里糊涂地工作,晚上携家带口地串门。
即使他从前形单影只又不善言辞,每次上门总免不了聆训似的局促,也还是想有样学样地走上一圈,现在他脱胎换骨,更是前所未有地向往旧地重游。
“知道了,八点去不晚吧?”君洋道,“别忘了跟你那儿的管制中心说一声,路过时间……”
“说得轻快!”陈参谋生怕事事如他的意,让他没了分寸,将来在外面吃亏而不自知,凶恶道,“你知不知道快过年了?满天都是飞机,我上哪给你调时间?你绕路吧你!”
“哦。”君洋气定神闲,“也行。”
陈参谋见他铁了心,稀奇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至于推迟起飞吗?”
君洋坦然回答:“我在等人。”
“你小子……就这么点事?”陈参谋没好气地说,“谁啊?你等的什么人?让他跟后面的飞机走不行吗!你这趟是来干什么的别忘了,到底哪个重要?”
“不行,都重要。”君洋笑道,“至少这次不行——我在等一个专门带给你看的人,没听说过这也能分两趟去的,懂了吗?”
材料交接完毕,距离和陈参谋约定的时间还早,君洋带严明信在山海关附近闲逛。两人心血来潮,干脆弄了辆车,去了枯桃海事培训中心。
“那时候,我们就和消防队一样,”君洋边走边道,“哪里打电话求助,指导员就把我们拉到哪儿干活。”
当年君洋接到过的差事千奇百怪,网破了船沉了,人少了狗没了,不胜枚举,严明信梦见的修船坞、消磁等等,还算是叫得出名的活计。“他跟我们宣扬,说这都是实践机会。其实,什么实践啊,连理论都没教过,圈着一帮社会青年,免得我们出去惹是生非罢了。”
人的梦境不可能脱离自己的见识,严明信梦里的种种情节,大部分场景都是他在军校那些年的记忆拼凑而成的。他早知道培训中心和他想象的不会一样,但他没想到此地这么小——没走多久,在离海还有一两公里的地方,他们先遇到了一片铁网。
居然已经走到头了。
严明信左右张望,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就到头了?就这么大点地方?”
“就这么小。”君洋道。除了风吹雨打令建筑磨损老化外,培训中心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区别,见过了高楼大厦和碧海蓝天,更觉得这儿不起眼,像个火柴盒。
他说:“枯桃前有军港,后有军区,这只是守备部队下属的培训中心而已,能有多大?”
严明信环顾四周:“你在这儿的时候,这有几个班?”
“十来个?二十个?具体多少忘了。”时间过去太久,君洋回想不起,“出操的时候,上千个人就绕着这个小操场跑,队伍拉长了能套两圈。”
他看了一眼严明信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没看错,就这儿。和你们名校肯定是没法比了。”
“……”严明信听着话音不对劲,转了个身绕到他面前,“什么意思?”
君洋耸肩:“没什么意思。”
严明信目光追着他的眼睛,心下了然,举起双手道:“你误会了,我没你想的那个意思。”
君洋淡淡道:“是么。”
严明信:“……”
这哪是“没什么意思”,分明是非解释不可了。
“咳!”严明信清清嗓子,舔舔嘴唇,好声好气地哄道,“我的意思是,学校小归小,但这儿依山靠海的,环境不错,责任意识也很强——像你说的,招收社会上的……‘适龄青年’,组织技能培训,还带队实践,这不挺好么?一来二去,兴许就唤醒了一个个质朴的灵魂了呢?它对社会稳定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它的规模,不错,很厉害。”
君洋肩膀靠在铁丝网上,从盒里叼出了一根烟。他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找到打火机,只好比抽烟更流里流气地叼着:“有什么奇怪的,‘适龄青年’也想吃口饭。”
“……”严明信心中像被小针扎了一下。
严定波专门向国安部打听过福利院后期的运营状况,他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君洋并非调侃,也许当他们在为军校的录取而庆祝时,君洋甚至要思考走出福利院的大门后,未来的生活在何方。
严明信走近一步,伸手刮了一下君洋的鼻子:“你最厉害。说实话,这儿确实比我想象得更小,要想从这里进入山海关,比我想的显然也更难。我之所以觉得意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总感觉你应该来自一片辽阔的地方。”
他看向远方的海天线,道:“平时出任务,我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可每次和你一起飞,我就特别希望一切顺利,能漂漂亮亮地完成,好改变第一次投弹时给你留下的印象。那时候你很少跟我们说话,更是从来不开玩笑,准时准点地来,接到返航指令立刻就走,我一点认识你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我从后视镜看你是什么样吗?”
君洋挑眉:“什么样?”
“我们往基地飞,你往海上飞。”严明信手指扒着铁网,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煞有介事地轻声道,“我心想,哦,他是从天上来的,他要回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严明信一哄,君洋立刻忘忧,欣然一点头:“继续说,再见我干嘛?”
其实他原本也没有生气,只是这地方就是如此小门小户,和他从前栖身过的所有地方一样简陋。他是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想到严明信天之骄子,或许真的看不到眼里去,他不免感到一阵无奈而已。
“我对你一路经历的人和事都心怀感激,他们有意无意地互相作用,把你送到我身边。”严明信道,“再见你,我要谢谢你,感谢你在我昏迷的时候照顾我,虽然你好像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不过还是谢谢了。”
君洋嗤他:“忘恩负义。我都恨不得睡你那儿了,这还不够上心的?”
严明信问:“是睡我那儿,还是睡我?”
君洋神色坦荡:“一回事,不冲突。你有没有梦到什么限制级的内容?”
君洋那时不过刚满十八,严明信按自己的理解,在不省人事之中自作主张地想象了一番他年少时的模样——完全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
一来他把君洋当成小弟,二来他满心盛的都是别的心事,哪会想到奇怪的事?
他气结道:“是你变态还是我变态?”
君洋嘴上不予置评,眼角眉梢却颇有点循循善诱、但说无妨的意思。
严明信倒是想起一事。他好好打量了一番不远处的教学楼,不禁又问:“我为什么会梦到你吃安眠药呢?你真的没吃过吗?”
“说了没有,我哪懂那些?”君洋摇头,“肯定是姓梁的过来唠叨,你听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