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君洋来了啊!”厨房传来应声连连,严明信道,“我爸在厨房弄着凉菜。热菜是外面叫的,马上送来。”
拎了一路东西,君洋这会儿呵了口气暖手,顺带意有所指地低声问:“今天怎么样?”
两人像地下工作者用暗号接头,严明信比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只要你觉得行,你就开个头,剩下的我来说。”
哪一天摊牌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做都敢做,哪里还怕承认?他们已经亲密成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无论未来阴晴雨雪都不会分开,不要说他爹今天心情大好在那摆弄拼盘了,就算是正烧着火提着刀,也不影响他开口,说不定还能以毒攻毒。
君洋一听就皱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点声,严明信立刻回了个眼色,让他什么都不用怕。
两人各执一词,眼神抛来抛去,渐渐乱了套,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什么。
严明信索性一拍他肩膀:“今天挺帅啊。”
君洋要去厨房打招呼,脱了外套丢过去:“学院刚发的。”
“夸你人帅呢,没听出来?你这脸也是学院发的?”严明信追着说,见他要去厨房,也紧跟过去,随时准备挺身而出。
“舰长。”君洋说着挽起袖子,“有没有我能干的活儿?”
严明信一直在琢磨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他是一个专注度很高的人,专心思考时分不了心干别的,严定波不知道他的心思,只看见他在床上多打了两个滚,完全就是一副好吃懒做不事生产的模样。
他难以理解,他儿子的勤劳能干怎么发挥这么不稳定?
倒是君洋的表现更像个正常晚辈,严定波很感动,可他实在没做什么菜,只炸了花生米、拍了两根黄瓜、拌了三丝,此刻能干的确实已经全干完了,不需要打下手。
他大手一挥:“进去坐着,等开饭,”
严明信酒后的德行,严定波看过一次就看够了,连问都不问。饭桌上,他只问君洋:“喝酒吗?”
君洋迅速放下筷子,翻过来个倒扣的酒盅:“能喝一点儿。”
他岂止是能喝“一点”?严定波说话开始无意识重复的时候他还能气定神闲。
严明信在中间两边倒酒,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跟君洋使了眼色,又问他爸:“加两个菜吗?”
严定波忽然一叹气,道:“勤俭节约,是永远不过时的美德。”
严明信估摸他爸大概是联想到了什么,笑着问:“那菜也不加了?”
严定波虽然喝了酒,但遵守纪律已成习惯,口风依然很严。他还记得不能随便扩大知秘范围,因此两个年轻人职务调动的事他憋在肚子里,一句不曾透露。
可他看人的眼光已经变了,不由得喋喋不休地交代起来:“‘勤俭节约’这个词,有四层意思。勤,是勤快,发现问题要勤于行动,赶紧解决,不要让小问题变大。”
君洋颔首,跟他一碰杯:“应该的。”
他一杯接一杯,言谈举止看起来还好,就是酒一入口,眼角被辣得有些湿润。他这边杯子刚放下,严明信的酒瓶已等在旁边,排队似的上去给他斟满。
君洋的目光扫过来,严明信托着腮,对他暗示又鼓励地一笑。
轻微的声音没能逃过严舰长的耳朵,他寻思怎么自己在讲话的时候还有人敢开小差?
他斥道:“你别笑!”
“我没笑我没笑,我就长这个样。”严明信起身对君洋道,“来,咱俩换个位置,我别碍着你们交流。”
两人换过座,君洋捏起小杯又跟严定波一碰:“我听着的。”
距离一近,严定波推心置腹更加方便,神秘地问:“勤是勤快,你说,俭是什么?”
“俭……”君洋拿不准,不如讨教,“是什么?”
严明信抢答:“俭就是节俭,省着点儿花。”
“省着花,那是‘节’。”严定波直起腰,深吸一口气道来,“俭这个字拆开看,就是人的脸——你不要把设备当成国家财产,你要把它们当成个人。当成人看,自然就有了感情,想着爱惜。爱惜它,你才知道该怎么保养。约呢,就是‘约好了’的意思,说明有计划、按计划行事。这样一看,勤快、爱惜、节省、有计划,是不是就把成本降下来了?”
这个世界上的人,包括君洋自己在内,但凡有一线机会,无不追求着金光闪闪的辉煌功业,而严定波身在其中,身居其位,却是这样的。
这父子二人的性格有时大相径庭,可某些时刻,骨子里的坚持却又出奇地相似。
君洋一托杯底,干了一杯:“是,降下来了。”
严定波也喝,喝完后又道:“我入伍的时候设备坏了,修一次要拉回船厂,周围呼啦啦地跟着一大堆人,兴师动众。可几十年后它再坏,修起来我就不能再让它花钱。省下来的钱送到哪儿去?钱要送给你们。”
他点点君洋的桌前,又点点严明信的方向:“现在的钱该拿来培养新人,创新科技。科技才是最高保险。”
君洋耐心地说:“对,我知道。”
接下来的话题离儿女情长越来越远,严定波说得多、喝得少,显然快要喝不动了,严明信也就把酒瓶一丢。
“放在从前,谁知道谁在哪儿,那可不得了了,是高级间谍,要写进战争史里的……但是现在,全世界的哪支舰队去了哪里?只要它动一动,航天卫星早就拍下来了……不但拍下去了哪,连航线、航速都给你画出来……”
严定波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要是没有钱……军备没钱,不行……要搞预警……”
君洋仍附和着:“对,不行。”
照顾好严定波,严明信开了会儿窗户,西北风汹涌地灌进屋里,客厅的酒气霎时散去。
通完风,他重新扣上锁,问身边的人:“你喝多了没?”
“不多。喝得慢,我都快醒了。”君洋靠着沙发,微微闭上眼,轻声问,“今晚我住在这里?”
“当然了。”严明信道,“你喝酒了,总不能开车回去。”
“好像不太好。”君洋几乎是听声辨位地伸手捞了一把,抓住严明信的手臂,心口不一地把他拉到身边坐下,道,“这次严舰长是真的知道我住下了。还是……我们有一个睡沙发?”
“这天气怎么睡沙发?我不想睡沙发,也不想你睡。”严明信口头走了个流程,“这样,串一下供——就假装我们已经推让过了,最后都睡床了。”
“好。”君洋抿着唇,难掩笑意。
严明信问:“学院里还有人么?应该走得不多了吧。你最近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放假,人都走了。”君洋淡淡地说道,又补了句,“走了正好,清净。这两天我去机场扫了雪,又修了器材——那帮倒霉孩子,考试的时候弄坏了一堆,晾久了生锈更麻烦。”
每年冬至左右,奉天都会下一场雪,学院比武的日子也是为避开这场雪而定的。它就像一个古老的誓言,年复一年地如约而至,提醒人们,无论沧海桑田,上苍从来深深凝望着这片土地。
学院的机场属于军区备用机场,即便在假期,仍要保持随时可以启用的状态。
严明信问道:“你怎么跑去扫雪,学院没有车吗?”
“雪不大,哪里用得着铲车。”君洋懒洋洋地靠近他一点,轻声说,“本来我也没要去,是院里人来喊我。”
扫雪事小,可在人间团聚的日子里拖着孤单的扫帚去无人的机场扫雪,严明信不免心疼:“冷么?”
“不太冷。”君洋顿了一顿,“主要我也没别的事,扫扫也好。”
他是比任何一名教官都更加无路可退的人,是该感激学院,感激机场的每一寸土地,让他的学员平平安安地起降,圆满完成了比武。从此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奉天,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扫个雪又算得了什么。
“你在看我吗?”有一会儿没听到严明信说话,君洋勉强睁开了眼。
他眼前蒙了一层雾,定睛片刻,视线才慢慢清晰起来。
严明信当然在看他。
迎着这个人的注视,再加上酒精的放松,君洋一瞬间便产生了冲动,想要欺身压上去拥吻,想关起门来把他脱个干净,品尝他每一寸肌肤。然而他的理智远在上风,很快控制住了本能——他知道自己喝了酒,味道可不好闻,反应也必定迟钝潦草许多。
他更喜欢清清楚楚地看着严明信,感受他为他每一次离经叛道的律动,数他滴在床上的汗,听他的呼吸声……有太多事都比发泄本身更值得体会,他不想糊糊涂涂了事。
他长舒一口气,两手共同抓住严明信的一只手,不厌其烦地揉搓他每一个指节,反反复复地描绘他掌心的纹路,不知道还能怎么爱了。
“你怎么又没说?”严明信终于开口,平心静气地问,“你是不是觉得麻烦,不想说了?”
他慢慢想通,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该隐瞒,但君洋一路过得也很辛苦,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两天舒心日子——除了必不可少的学期末总结、善后和扫雪外,满打满算,君洋真的不过轻松了两三天而已,这时候开诚布公,日子恐怕又要煎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