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少。”严明信看罢说明,在耳边晃了晃,不闻声响,问,“这够吗?”
君洋轻咳,道:“够了。”
严明信“哦”了一声,把小瓶装进口袋攥着,又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机油’,不是‘汽油’,用不了多少。”君洋以一般而论,间隙余光在他身上一扫,忽然想通这担忧不无道理,“要不,回去再买点儿?”
严明信不知何时又把小瓶掏了出来,好奇又警惕地在手背上挤了一滴,手指按在上面,“呲溜”一下滑了出去。
他一边摩挲着手背,感慨眼见为实,赞叹润滑行之有效,果然名不虚传,一边又发出了小声的疑问。
君洋问:“怎么了?”
严明信悄悄告诉他:“抹上好热。”
“热?”君洋问,“哪种热?你在我手上抹点。”
严明信反手把自己手背上的精油匀在君洋手臂,两人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
君洋道:“没感觉热。”
“怎么可能?”严明信疑心是量少,又从瓶里挤出几滴,在君洋手臂上涂涂抹抹,“热了吗?我手都热了。”
“还是没觉得热。”君洋关低了空调,“是不是因为你皮肤薄?”
严明信:“我薄吗?”
“嗯。”君洋望他一眼,“你会脸红。”
手臂上的精油仍没有灼热到值得他开口的程度,还不及他的一颗心热,但皮肤的温度已实打实地加速了精油的挥发,一阵香气在车厢里渐渐弥漫。
君洋问:“这是什么香味?”
“我不知道啊。”严明信道,又翻来覆去地去看包装,“没有写。”
君洋叫他自己挑个顺眼的,他便戴着口罩进了药房。一进门,他就被两个值夜班的导购夹在中间——在她们阅人无数的目光注视下,严明信头皮发麻,感觉所思所想简直无所遁形,匆匆拿了一瓶交完钱就走,哪里有闲情逸致挑三拣四。
不止君洋,这香味连他也觉似曾相识。它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味道,只是乖巧地香着而已,可明明话在嘴边,就是叫不出名字。
严明信越闻越好闻,相见恨晚。他揉了揉鼻子——君洋宿舍的左右房间都住着人,弄出动静来影响多么不好,万一学院追究,进屋一闻异香扑鼻,这还得了?
“去我家吧。”严明信道。
至少家里没有不速之客造访,再怎么折腾也无人过问,收拾打扫更是方便得多。
站在门前,严明信在门框上东摸西摸,蹭了一手的灰尘,仍未摸到钥匙:“奇怪,放哪儿了?”
“是不是掉在地上,被人打扫走了?”君洋在地面四处看了看,“有备用的吗?”
“备用的在屋里……不应该啊,又没地震,怎么会掉下来?”门框上方有四五厘米宽的横梁,钥匙那么大点儿的东西,得震得墙倒屋塌了才能掉得下来。
严明信边找边思忖着,道:“难道我爸回来过?”
027要改装还要试验,他爹不应该那么快回来才对,就算回来了,他爹也不会第一时间扑到家里。想着想着……严明信陡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楼梯总共没几级,那人缓缓向上走,走两步,摇一摇,扶着栏杆擦着墙。
严明信从未像今年这样外出频繁,也从未发现他爸回家回得这样频繁。
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心虚地一窒,拉着君洋道:“你先别慌。”
君洋不明所以,站得岿然不动:“我为什么要慌?”
严定波今日正好也休息。027改装完毕,他带人从江南赶回,参加联合演习,演习到一半又遇到D区内战。如今这几件事都了了,连严明信都放假了,027舰身在军区内,按照正常计划执勤,自然也要按计划休息。
严明信在空中与外机对峙时,海面上更是腥风血雨,负隅顽抗之徒无所不用其极。严定波和027此番见证了一个国家的兴衰和朝代更迭,感慨万千,况且他又不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上了岸自然少不了和老友聚一聚。
“爸,你喝酒了?”严明信在他眼前晃了晃,“钥匙在你那儿吗?”
严定波鳏居数十年,锻炼出了令人心酸的意志力,刚好够撑着他每回喝完酒走到家门口,不多不少。
他模糊听得儿子说话的声音,条件反射地应道:“嗯。”
君洋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严定波根本未注意到门口另有一人。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然而无论梦醒,严明信要进屋,他都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他打开门,没轻没重地拍拍门板,回头喊道:“到家了,进来吧。”
严定波熟门熟路地脱了鞋子换了衣服,倒在卧室床上睡觉,君洋却迟迟未动。
他在这父子二人之间扫视一遭,道:“我先回去吧。”
严明信拉住他:“为什么?”
君洋看向不远处的卧室:“他不知道我来了。”
“那不正好?”严明信道,“他喝完酒一睡,明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
君洋拍拍他,笑道:“我又没醉。”
严舰长不在时,严明信成年都成了十几遍,你情我愿之事他完全能做得了主,可严舰长一回来,严明信阵脚大乱——他不是真的害怕他父亲啊,他是为了今天他们的“计划”而面对父亲于心有愧。
君洋并不介意他们的关系究竟是光明正大还是暗度陈仓,也不需要向谁报备,反正等他心想事成了,就算有人跳出来不同意,难道还能让他把占过的便宜吐出来?
可严明信不行。
父慈子孝,不见得要言听计从,但至少要保持认知上的高度统一——如果这件事没有得到他父亲的认可,哪怕他偷偷摸摸先履其实,过后也难免惶惶不安。
他喜欢、他想拥有严明信,但他不想让这个人因迁就他而失去了原来的模样。他想看他眉舒目展,光芒万丈,他不要他如方才一般慌张失措。
他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严明信不肯让他走,说:“有我呢。我知道你来了,不就好了?”
换成别人也就算了,走个夜路而已,可要让君洋站在近在咫尺的灯火前,只看一眼,就孤身只影地走进愈发浓重的夜幕中,他今晚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君洋不语,他附耳过去:“你别怕啊,我又不是……那种人!咱们今晚就睡觉,不干别的,这总成吧?”
君洋奇怪地看他:“你以为我是怕你干‘别的’吗?”
为掩人耳目,严明信连薄被都掏出来了两床。他关好门熄了灯,好奇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那精油说是油,又不完全像油,抹在手上的几滴被水一冲已不留痕迹。
可他感觉那股香气仍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周围,总在牵引着他浮想联翩。
“喂。”他轻轻一喊,君洋立刻轻巧地睁开眼,与他面对着面,四目相对。
严明信把手伸过界,指甲在君洋不知哪块皮肤上挠了挠,问:“你说,要不要试一下刚买的那个?”
君洋唇角勾起一点,看了他半天,低声问:“你不怕你爸?”
严明信蹙眉:“他喝那个样了,我怕他干什么?”
君洋:“你刚才吓得恨不得从窗户跳出去。”
“我那是怕他吗?我那是怕你怕他。”严明信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垂眼郁闷道,“我哪有要跳窗户啊?我是怕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以后咱俩一在一块儿,你总想起来这段……”
君洋笑了:“这点事能吓到我?”
他转念一想,问:“你爸知道了怎么办?”
严明信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我没有想一直瞒着他。你觉得呢?”
一边是暗中偷鸡摸狗,一边是直面狂风暴雨,君洋品了品,感觉两样落在身上都是刀,难分伯仲。
然而能为严明信挨两刀,似乎也是难得的荣幸。
他无可无不可,说不定后者还有否极泰来的转机:“好。可你爸要是不同意呢?”
严明信细碎碎地挠着他的手一顿:“那要问你了。”
君洋一扬眉:“问我什么?”
“要是他不同意,就看你敢不敢顶风作案和我在一起了。”严明信问,“你敢吗?”
君洋笑了笑,齿间喷出不屑的气息:“嘁。”
严明信追问:“你会吗?你会不会啊?”
君洋气他问这些没用的话,又懒得跟他真生气,被他拱得痒了,找准他被枕头挤变形的嘴,一口亲了上去:“我现在就敢顶风作案。油呢?”
严明信的天资聪颖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已经历经了无数次印证,他只差画龙点睛的一点点拨,就能温故知新融会贯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枉他钻研了一路的说明,实战中他已能脱稿操作,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百尺竿头还求更进一步。
君洋侧身躺着——严明信怕他咬牙硬撑,再把自己憋个半死,一定要看得见脸。
君洋忽然指尖用力,攥了一把无辜的枕头。
严明信立刻停住:“你怎么了?”
君洋闭着眼,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无奈神态:“好像……是有点热……我感觉到了……”
严明信家中常年无人,小床位居卧室正中,享清福享得全然忘了自己是张床。仗着年事已高,这一被征用,它怨言颇多,当场开始喋喋不休。严明信轻轻地动,它便“哎哟,哎哟”地唉声叹气,严明信刚要有所作为,它先夸大其词地“哎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