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是在喻沧州已经上班了好久,某一天下班路上突然想起来的。
那天他走在下班的路上,浑浑噩噩,面无表情,突然一个念头将他击中,喻沧州隐隐约约意识到是不是有什么被自己忽略掉了,是谁当时矮矮的又瘦小,却在他在灵堂睡觉的时候替他盖了一层衣服?是谁一直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去哪里,都亦步亦趋地小心翼翼跟着他?又是谁在他大冷天的夜晚靠着棺材流泪的时候依偎在他身边安静地陪着他?
是有那么一个小孩对吧?小孩人呢?
喻沧州赶忙去找,他去麻纺厂的小孩家里,邻居们却说这家男主人丢了孩子,之后就卖了房子搬走了。他又去局里找失踪记录,也没有发现那小孩。喻沧州有些失落地走出局里。这以后,喻沧州仍旧是颓靡度日,昏昏然虚度光阴,只是冥冥中却好像有一根绳索,他每每陷在对自己的自责和自我怀疑中,想起那个小孩了,就去局里翻翻失踪记录,心里挂念着事情,人就不会那么容易重新回到深渊之中。
一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伤痛和自责已经被消化,喻沧州不再那么颓靡度日,他还是执着地在找着他,反正生活已经这么无聊了,找找又能耗费多少精力呢。不过虽然找了这么多年,喻沧州一直执着地在找,但喻沧州自己也知道,基本上要将小孩找回来的希望也已经非常渺茫了,毕竟他连那小孩的照片也没有,只是知道从前的一个名字和大概的失踪时间。
苏小小说起顾彦从前家里住在麻纺厂的时候,喻沧州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联想到当初的那个小孩了,同样住在麻纺厂,同样在十三年前消失在A市,这样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是他。
当发现找了很多年的小孩有可能就在自己身边,有可能就是顾彦的时候,喻沧州发现自己对于这个答案的揭晓突然有些迫不及待。
他找了那么久的小孩居然是顾彦?是那个雪天和他一起吃火锅,案子来了陪他一起通宵办案的顾彦?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如今居然变得这样聪明、通透、让人欢喜,是让人不敢想象却又分明比想象中更好的样子。喻沧州开始有些期待顾彦就是那个小男孩了。抱着这样的期待,喻沧州给顾彦打了电话。
顾彦看完牙医从口腔医院出来顺道回家的路上,突然闻见路边有清甜的香味,抬头望去,只见是一个板栗摊,卖的是没有开口的小板栗,顾彦如今也已经和喻沧州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对喻沧州的各种口味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喻沧州对于各种能让他窝床上看电视的食物根本没有拒绝力,想到喻沧州喜欢,顾彦便走到那板栗摊子前,“老板,来一包板栗。”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低下头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顾彦顿时就笑了,他滑动了绿键接起,“喂,喻队。”
电话那头喻沧州的声音有点严肃,“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口腔医院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顾彦说道。
“我在家里等你,你赶紧回来。”
说完,电话就挂了,顾彦站在路边,对着陷入黑屏的手机微微皱眉,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第二十六章
顾彦回家的时候,喻沧州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他平日在家里的慵懒放松不同,此时他虽然双腿放松地张开,身体却是前倾,两只搁在膝盖上的手也是交握的。这是一个正在思考的姿态,顾彦想起方才喻沧州让他回家的那个电话,心里的疑惑越发浓重了。
顾彦走近茶几,将还冒着热气的板栗在茶几上放下。抬手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手上的手套卸下,他刚从室外回来,脸上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吹得白皙中透着红,顾彦将手套和围巾一起放在茶几上,开口问道:“喻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喻沧州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说道:“你先坐下来。”
顾彦见喻沧州不肯直接说,只好走到喻沧州身边的沙发坐下来歪着头看着他,意思是“你现在可以说了”。
喻沧州握住的双手紧了紧,还没开口,脸上的神情就已经有些紧张,“顾彦,我问你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有点重要,我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顾彦听到心里就笑了一下,心说“你问我什么问题我不会诚实回答,我只恨不能对你更坦诚一些”,然而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他却仍旧说道,“你问啊。”
“你来报道的第一天曾经说过,你小时候是在A市长大的,只是后来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所以离开了A市,你当时说你是哪一年离开A市的来着?”
听清楚喻沧州问题的一瞬间,顾彦心里突然有什么扑腾起来,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喻沧州要问的问题都是什么了,稳了稳自己的心神,顾彦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出那三个音节,“06年。”
喻沧州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顾彦,第一个问题吻合了,第二个问题更加重要,喻沧州索性盯着顾彦,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你06年离开A市以前,住在A市哪里?”
窗外有风扑打在窗户上,发出震颤的声响,顾彦定定地看着喻沧州,他还没有说出那个答案,但喻沧州觉得自己已经从他的眼神中读出那个答案了,喻沧州有些不敢置信,“真的是你?”
顾彦点点头轻声说:“是我,队长。”
喻沧州看着顾彦,仿佛透过这么多年的重重时光看着当年那个身上满身青痕瘦弱的小孩,喻沧州一把抓住顾彦的手腕,“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去麻纺厂找过你,但他们说你父亲搬家了,他也没有找到你,你在A市的家是?我当时……顾及自己都来不及,一不小心忘记把你送回去了,对不住……”
顾彦闻言有些清浅地笑了,“队长你说什么呢?你有什么好对不住我的呢?你给了我当时有记忆的人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大年三十,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当时你们在忙下葬的事宜,我去找厕所却一不小心迷了路,被人贩子捡到,就被带去了B市,原本他们在B市谈好,要把我卖给一家人,结果我从车上跳下去逃了出来,后来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儿童福利院,在福利院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被现在的家人领养了。”
顾彦在描述那段经历的时候已经极力精简,喻沧州却知道那过程断然不可能像他说得这样简单,纵使已经知道他现在的家人非常关心他,喻沧州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的家人对你好吗?”
“好啊,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顾彦说道,“有一个性格活泼的妹妹,还有一对世界上最开明的父母。”纵使再不支持他的选择,也还是让他上了警校。
喻沧州有些感慨地点点头:“好,那就好。”低下头感慨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喻沧州又问道:“对了,当时我带你回家,看到你身上都是被殴打的伤痕,就是那天在A大遇见的那个人打的?”
顾彦点点头:“对的,就是顾尉军。”顾彦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酒赌俱沾,每次输钱了回家就拿我出气。”
喻沧州看着顾彦脸上露出笑容,到达眼底的却是哀意,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有些不忍的情绪,他又问道,“那……你母亲呢?”
“我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早逝了。”顾彦说道。
虽然早就在心里已经料到这个可能性,但真的听顾彦亲口说出来,喻沧州还是觉得有些震颤。心中好似被一只手揉烂了一般,泛着苦意,这样难受着,他就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顾彦头上, “过去了,都过去了顾彦。”他轻声说道。
此时天色近乎昏暗,屋内自顾彦进屋起就没有开灯,喻沧州的声音在昏蒙中听起来别有一番温柔,顾彦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意。
两个人聊开以后,顾彦见时间不早了便说要去做饭,喻沧州终于找到了顾彦心情舒畅,连吃着板栗看电视这个选项都不能让他安静下来,便一定要跟着顾彦进厨房给他打下手。
方才两个人在沙发上回顾过往聊得心里发酸,但此时一想到当年自己带回家的小孩就是顾彦,喻沧州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畅快。看,他就是这么有眼光,随便带个小孩回家,就是这么和他有默契的顾彦。
心里开心,喻沧州切土豆的手就不那么有分寸,好好的一块砧板被他切得像在唱歌,当然了,在他这样的“神之右手”下,土豆的粗细长短自然就不会很统一……
切着切着,喻沧州突然想到了一个有点重要的问题,只见他猛地将菜刀往砧板上一拍,走到正在灶台边煎鱼的顾彦身边:“顾彦,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顾彦正顾着给锅里的鱼翻面,抽不出空抬起头来,便直接道,“嗯,队长你问。”
“所以你其实一直就知道我在鄂江分局,你从华阳路79号毕业以后来了A市,是专门寻我来的,而你之前提到的心上人只是随口胡诌的?”
喻沧州毕竟也已经和顾彦当了这么久的室友了,还记得初见时顾彦曾经提到是因为喜欢的人在A市所以自己才会回到A市,但是顾彦和喻沧州当室友的这些日子里,喻沧州从来没有见过顾彦和哪个女孩有任何来往,此时两人说开,喻沧州再想到这件事情,自然而然地就得出了这么个有些自恋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