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老陈发布了一个画集,听说很有意境,被人们争着抢着买。
我没有买,并且有意避开了关于他的作品的一切消息。
我想,要是能永远忘记他就好了,忘记他在雨天里隐忍的双眼,忘记他画板前灰棕色的长风衣,忘记他的看到我画的歪歪扭扭的直线时微眯着眼勾起唇角的轻笑。
不久后,母亲通知我去谢恩。
我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沿着江边一直到他家里。
你说这个家伙,一生孑然一人,最后送行的人寥寥几个。他离开的路上,只有我流得干涸的眼泪作伴。
母亲说,他在我曾寄住的那个房间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被送颜料的朋友发现时,已过世三天。
老陈,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什么就连离开,都不知道让我先回来见见你啊?
老陈,你明明知道当年我离开你是赌气,为什么都不给我一个机会倾听你的余生啊?
老陈,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在你身边陪伴你平平淡淡地度日到离去那一刻啊?
老陈,老陈,老陈,你真的不想都解释清楚吗?
陈老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醒来回答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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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有人说,时间是最妙的疗伤药。此话没说对,反正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 ——木心
后来我买了他的那本最后的画集。
一张一张,是他的一生。
画里穿着单衣的小男孩笑得灿烂,背后是一片风尘满满的废墟。
画里男生在路边拿着糖哄一个摔倒大哭的小姑娘,他笑起来双眼像落了星星。
画里长大的男人领着女孩告别她的母亲,他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画里他带着女孩去郊外写生,他看着她画的曲折的直线忍俊不禁。
画里戴着毛线帽的女生坐在地上,望着眼前靠着椅背闭眼的人,握着他的手。
画里女生拿着行李登上了绿皮火车,他在远处安静地看着,不言不语。
画里男人托人买了女生很多无人要的画,把它们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画里女人办了画展,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男人只是在门口驻足。
画里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幅写生,写生是一朵海棠花,花茎歪七扭八,看着好笑,窗台上摆着一瓶药片。
你知道吗,他的画集叫做《南方旧忆》,可是画集的第一页是一张北方胡同的照片,已经老旧发黄了,看起来好像还被碎玻璃划过。人们说是作者身居北方忆南方,只有我知道,他住在山川风雨里,他不愿去北方。
画集里全都是人物画,有很多是一男一女,人们说他画了一对恋人。只有我知道,他画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人。
画集里每幅画都是局部上色,那个男主人公始终都是黑白。人们说他是用彩物衬托人物的凄凉,只有我知道,他上色的好多是关于我的东西,我的朱红色裙子、我用的湖蓝色笔盒、我捧着的米黄色豆浆纸杯。
噢,最后一幅例外,里面没有人物,只有一朵水晶兰,人们说这是画集里唯一一幅黑白画,只有我知道,这是花是唯一一幅全部上色的画,只是水晶兰没有叶绿素,浑身通透,它孤独地开着,就连花蕊也黯然失色。
花下写了一句话,还是他用硬笔时最好看的字迹——丫头,水晶兰也叫作“银锁匙”。
人们说那个“丫头”是他的爱人。
只有我知道不是,她只是个求而不得的人。她没能爱人,也没能被爱。
她画的每一朵“银锁匙”,都打不开他永远不为人知的锁。
后来有人说,老陈近年的画好像有些变化,不过还是和“小陈姑娘”的风格大相径庭。
也有人说,老陈和小陈姑娘的画有点像了。
还有人说,两个画家肯定成为了好朋友,相互影响了。
只有我知道,小陈姑娘把自己活成了两个人,一个可爱却画着压抑,一个阴郁却画着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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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木心
朋友,你知道“银锁匙”是什么样子的花吗?
它全身通透,在没有阳光的高寒之处生活。
那你知道银锁象征什么吗?那是一个长命百岁的祝福。
可是银锁没有长命百岁,银锁匙也就永远折断在还未打开的锁芯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老陈的故事(包括下一章)都是我上中学那时候写的,非常简单又莫名其妙。
当时喜欢写短篇,又不爱取名字,经常写完通篇只有一个姓或者一个绰号。
那时候心里对崇拜和爱就是这样的看法,专一、纯粹,一尘不染。现在想来也有幼稚之处。
我很喜欢老陈这个人物,挺神秘,我自己也想不通他是啥样的人。(摊手)
☆、番外2 古灵子
佛不要你皈依,佛要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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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那天流浪者大街和往常一样坐着各式各样的人,一眼望不尽的流浪者正表演各自的歌舞。
那一年我作为中西交换生来到西班牙,穷学生,娱乐场所只能是这条兰布拉大道,各路流浪艺人在这里进行游艺表演。
老陈是我在这条街上遇到的第一个华人,很年轻,穿一件灰色长袖T恤衫,黑色长裤,戴一顶黑鸭舌帽,一身低调的装扮。他背着贝斯,弹的手法不像街头的摇滚乐手,而是轻轻淡淡的。他在街头唱令人心醉的西班牙情歌,声音低沉,喑哑,清冷,不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坐在他脚边的流浪大叔抱着吉他唱着和声,在热情的西班牙街头,两人沉沉的嗓音吟唱的Estar Contigo远离了尘嚣,只有浓浓的风尘味。
我停下来,坐在他们面前。
唱完最后一句,老陈放下贝斯,坐到一旁的悬铃树边抽烟。流浪大叔接着唱下一首歌。
我再听了一首准备离开,站起身,就听见金刚铃响,我条件反射地看向那个老陈,在这里,只有华人才会带着藏铃。
他的手上果然拿着一个法器金刚铃,轻轻摇了两下,清亮圣洁的声响。老陈笑了笑,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我行了一个合十礼,凝视他如深潭一般的双眼,离去。
后来我仍旧经常去兰布拉大道,从加泰罗尼亚广场徘徊到港口区,再也没有遇见他。
回国后我开始了毕业旅行,从北方到川西康定,在软座大巴上抱着背包打瞌睡。旁边的人挨着坐下,淡淡的烟草味。他放好自己的背包,身上的什么东西叮铃铃响了两声,清脆宏亮。
这里是许多朝圣者的中途,不乏带着法铃的人,可这个声音一响起,我便突然忆起西班牙街头的老陈。睁眼转头看去,一双沉静如深潭的双眼正看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但是第一眼我就能够确定,就是他。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在七八千公里外的西班牙。是他的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让我记了两年。
我没话找话,“你去哪里?”
他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转而看向我,“西藏。”
我追问道:“佛教徒?”
“不是,”他轻微一笑,“一个不太虔诚的朝圣者。”
老陈是信佛的,不过如他所言,他不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他说,宗教是个幌子,龙达紫砂未必传意,不过也是一种聪明的寄托,但他不愿赖着寄托过活。
我觉得他有趣,不是后座那个会讲笑话的小伙子的那种有趣。
我们一路闲聊,我大约知道老陈二十五六左右,是个画家。
“两年前在西班牙,你是去采风的?”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笑了一笑,“我记得你。”
2.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老陈的路线和我的惊人重合,游览西藏后,出境到尼泊尔蓝毗尼,穿过印度、阿拉伯,从西北非卡萨布兰卡到西班牙,再走北极航线回程。
不过我的路线到了西班牙,就会到西非,一路过南非好望角,再走澳洲南部塔斯马尼亚岛、东部布里斯班,穿过东南亚回国。
我们聊得来,理所当然搭了伴。到达康定后去过塔公寺、居里寺,喇嘛在大雄宝殿诵经,绕寺一周的转经轮旁有老人前来右旋转动,清净恶业,积聚功德。
老陈告诉我,孽缘业障再深重也是过往,佛家人,执妄却想摆脱痛苦,才是最大的妄念。
我看着他,笑了,“这是佛教徒的通病,但是,你很不一样。”
“每个人都很特别,所以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老陈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烟,放到嘴里,点上火,烟雾缭绕他的指尖。
“给我一支吧,”我说,“我没有试过。”
老陈有些惊讶,“想抽烟?”
“对,”我说,“想知道是什么味道。”
他吸了一口,靠近低头,唇齿间的味道倏然钻入我的感官。感受到在烈日炙烤下发烫的体温,我闭上眼,品味舌尖纠缠的苦涩的香,若即若离的令人迷醉。不远处高山上的经幡随风飘,山间的钟声钝重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