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逾在前面闭着眼说:“谁跟你相过亲?白小姐,你臆想症发作?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不要招惹本少爷。”
白漫舒简直好气又好笑,她懒得理阔别几年、突然变得喜怒无常的池逾,低头跟自家儿子轻声聊着天,讲述起陵阳本家的一些事情。
池逾则阖上眼眸,但意识格外清醒,他唯恐自己再度做些似是而非的梦。时间渐流,飞机没入浓密的云中,星辰在远处细碎发光,那段茫茫的前路无端盛满期待。
这条航线马上就要到达终点。
他自高空垂眸下望,视线扫过山峦层叠的模糊大地,忽然在心中很文艺地想,如若他现在爱上云雾缭绕的这一眼陵阳山海,那他可谓在一瞬间、就爱上了那整座城内的所有人。
又荒诞无经,又合情合理。
――
谷蕴真回家时,恰好遇到拄着拐杖出门的白岁寒,他以为这人要出门散步,一句殷殷的关切才飘到嘴边。白岁寒便先发制人地伸手打断道:“安安,我要回去住了。”
“师兄,你的烧才退了两天,而且、而且你一个人住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谷蕴真极为苦恼地皱起眉头,看样子很想把人直接拉住,那手抬起来又放下去好几次。
白岁寒比谷蕴真还疑惑,他顿了顿,问道:“我见你腕间多了一个玉镯子,这样式不是你素来的喜好,所以那是谁赠予你的?”
“…………”谷蕴真立即把挽留的手按下去了。白岁寒眼见着他脸颊爬上一点点的红晕,心中越发了然,补充道:“我从不做碍事的人。若是往后你们情难自禁时,在家中也要忍着憋着,只为了避我的嫌,那未免也太委屈了些。”
谷蕴真被轻轻巧巧的“情难自禁”四个字烧红了脸,眼神飘忽不定,毫无底气地说:“师兄,哪、哪有什么委屈……”
白岁寒微叹一口气,轻声说:“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就是太过天真,还以为什么都可以不变不改,咱们以前谷家班也可算是煊赫一时,现在又成了什么样子?走的走,散的散,无非飞鸟各投林,茶凉酒楼空罢了。”
“不过你这么天真也好。”白岁寒的尾音渐渐染上一缕悲哀,他道:“只要有人愿意宠着,捧着你的天真,那任性一点,也未尝不可。”
“世人如若毁谤,一律归为忌恨。”
他走出很远,谷蕴真才里在槐树下,抬手轻轻地擦了擦眼角,又仰头去望天际被夕阳描金的云霞,不免由方才那几句勾起心思,胡乱地想道,池逾坐的是飞机,所以他是否就在自己现在看的那一朵云里头。
也好隔着十万里的高空冷风,
与自己相望传情。
夜幕低垂,归家后,谷蕴真把白岁寒睡过的床铺整理一遍,准备明日清洗。他才把薄薄的被褥掀起来,一样什么东西就被甩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砰咚一声响。
他放下被子,打开电灯,在屋里绕了两圈才在角落里捻出一个鸦青色的富贵纹饰锦绣香囊来。谷蕴真隔着布料一摸,只觉得里头的东西质地坚硬,方方正正的,形状倒很像印章。
锦囊的带子系得松松垮垮,谷蕴真一时没忍住好奇心,往里头瞟了一眼,发现确实是一个小巧的寿山石印章。他以为是无物三友用作落款的图章,于是拿出来放在灯下,想看得更清楚些。
前几日他才在林闻起身上见过无物三友的款记。
但一看之下,谷蕴真却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这枚印章一定已经使用过许久,而且它的主人似乎对它并不珍惜,以至于边边角角还有磕碰出来的不规则碎口,而底下印字的那一面,被陈年的朱砂染得深红终年不褪。
但那四个小篆体的字却是:
――林闻起印。
屋外当啷一声,拐杖触地之声仓促传来。谷蕴真拿着锦囊匆忙赶出去,果真在冷冷的月色下见到了白岁寒。他立在门口,脸上是一片微露不安的焦灼,他原想立即张口问话,但视线一碰到谷蕴真手里的东西,就自动息声,只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谷蕴真把锦囊递到他手里,白岁寒接过之后,拉开系带把印章拿出来,垂眼看了许久,低声:“谢谢。”
“这是林闻起的私人印章。”谷蕴真说。
“是。”白岁寒动了动唇角,但是没有笑,他用那个印章在手背上缓缓一按,白皙的皮肤上便落了几道斑驳的不完整的红印,他说:“你应该知道,他缠了我很久,有时候他会来我家住。”
谷蕴真没说话。白岁寒浑然不觉他与林闻起心有灵犀地做了类似的事情,只一味地压着眼睫,沉闷地坦白道:“有一回他在客房把这个落下了。”
“这东西比起他送的那些金银珠宝、珍器古玩,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因为值钱的东西在白岁寒眼里是冰冷无情的,而不名一文的物件,他触碰时,才能勉强拿到一点温暖。
谷蕴真忍不住道:“师兄,你为什么……”
白岁寒蓦地掀起眼皮看向谷蕴真,在如水的月色下,他眼波晃动,右脸上狰狞的疤痕如同鬼怪的獠牙,吞噬着那张好看到几乎妖艳的脸。
“没有为什么。”他只那样静默了半晌,便转身离去。
而谷蕴真站在原地,总觉得方才的白岁寒是欲言又止的。
但他不必要欲言又止,因为谷蕴真与他是如出一辙的习性,他对他师兄的做法其原因了解得很。白岁寒自傲了大半生,一朝被家人推向虎口,受了折磨忍死逃脱,却变得毁容残疾,一身的骄傲全被碾碎成泥。
往日的称赞与羡慕,变成如今的唾弃与鄙夷。
遑论自视甚高如白岁寒,就是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经历过这些事后,也只怕早就承受不住,自缢而亡了。
更何况白岁寒还有一堆蚂蝗似的扬州家人,一日日地吸着他的血,不欲令他平安顺遂。
只是白岁寒不能接受林闻起的爱意,但却分明忍不住要回应他。他纵容自己委身在林闻起房内时,心中只怕也搀着不知道有几分的真心诚意。
否则他素来淡漠待人,为何要因为一个可能丢失的印章,大半夜也撑着残体,披露迎风地来斜阳胡同寻寻觅觅?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那么多相守相伴的春夏秋冬,他们纵使未曾携手,却也是一同切切实实地迈了过去。而白岁寒是在哪一个瞬间动心的?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他藏起林闻起印章的那一瞬间?
或是黑暗里林闻起掩唇仰头的那一瞬间?
亦或者是更早一些,那时林闻起第一次忐忑又强作镇定地,在雨夜里推开了鞋儿胡同的那扇门,然后对他笑着请求留宿的那一瞬间?
无可追忆,无从念起。
但所谓世间情劫,
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
糖心落底苦作言。
※※※※※※※※※※※※※※※※※※※※
世间情动……世间情劫……两句,出自《穆桂英挂帅》
第33章 反尔
“谷先生,太太太感谢您了!”
颂梨园的后台化妆间里,谷蕴真半睁眼睛,望着镶着排灯的明亮的半身镜,里面的人妆面初成,那伶人独有的吊梢眼妆显得五官极为艳丽。
剧院的负责人在一边不住地双手合十,并付以感激的微笑,又说:“辛夷这场病也是来得毫无征兆,一晚上就烧到了四十度,今天一早醒来差点没有撅过去,被她院里的小丫鬟送去了医院。她又是台柱子,多少人指着看她才来捧场的。要是随便找个人临时顶上,还不知道要怎么被骂!咱们的名誉都不要了!所以只能麻烦您了。”
谷蕴真趁化妆师描完唇妆,张口说:“无妨,几年前我也替师姐唱过一回。”
负责人倒不担心他忘词,毕竟谷蕴真的业务能力相当强,他年轻时也曾慕名听过一两场谷蕴真的戏,比起柔和婉转的花辛夷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喜欢的人自然十分痴迷。
他稍稍放心,说道:“待演出顺利结束,我给您发一个大大的红包,再把夜宵也包了,点新阳饭店的豪华外送!”
谷蕴真垂眸看向化妆台上的戏词本子,有些东西在心中摇摆不定,他心想,也不必如此,有这样再次登台的机会,该要感感恩戴德的人应当是自己。
但想是那样想,说出口的话却总是言不由衷,他含笑道:“嗯。”
负责人便转出去了,过了一会,谷蕴真听到他隐约的声音,正在与不知道什么人说话,叮嘱道:“让他们今天可千万别给我出什么闪失,说是陵阳商圈的老板们参加完新日饭店的拍卖会就来咱们颂梨园续场,全都打起精神来!要是还毛毛躁躁的,又怠慢了哪一个,说不准就是埋下了一样倒闭凋敝的隐患!”
听到这话音,一同化妆的其它伶人都好奇地交谈起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说:“哎,商圈的老板们都来看戏?那岂不是陵阳很出名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的……也来?”
有人接道:“你说的是那个神神秘秘的范余迟范老板吧?”
“对对对!”女孩笑道,“听说他虽然总戴面具,但实际上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呢,我要是得他青眼相待,说不准就不用唱戏了,去范家做吃穿不愁的富太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