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谷蕴真纠结地皱了皱眉头,目光在林闻起身上游移,他说:“你似乎不像是会喜欢刺青的人。”
林闻起眉梢一动,笑道:“我只是听说,图案一旦纹上了,就永远都洗不掉,我倒偏爱‘永久’的这个特点。”
见谷蕴真疑惑,他便伸出手臂,挽起衣衫,只见他的小臂内侧,落着一方印玺大小的鲜红,那块皮肤已然康复,于是印章的图案就愈发清晰。
竟然是方方正正的一个红白小篆字落款――无物三友。
谷蕴真蓦地睁大眼睛,几度欲言又止,他看着林闻起稍显温柔的低垂的睫毛,模糊地问道:“你想必很喜欢这个画家吧……否则怎么会纹他落款的印章花样呢。”
林闻起应了一声,放下衣袖说:“不错,我确实很喜欢他。”
谷蕴真正想开口说什么,林闻起却先一步地打断他的话音,他道:“我若早刻了这个,他大约也多少明白一点,我并非一时冲动的罢。再说一时兴起,光凭那一捧见色的肤浅起意,就真足以让我盲目十几年么?”
于是谷蕴真要说的话就地湮灭了,他受到了冲击,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乱飘。他顿了一会,终于开了口,勉强地笑道:“我方才还想请你去我家,跟无物先生见个面呢。”
他与白岁寒同居一城,虽然先前碍于种种原因没有直接来往,但谷蕴真确实一直在关心他的唯一的师兄。
又叫无物三友,傻子才不懂他是白岁寒。
只是唯一让他大吃一惊的就是,林闻起心心念念那么久的人,正是他的师兄。可谷蕴真在惊讶的同时,发觉自己很快就理解了林闻起,甚至没有一点纠结的过程。
毕竟白岁寒当年唱起花旦来,确实万种风华。
那是真正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而令一个初出茅庐的十七岁少年一见倾心,双手奉上了真心,蹉跎了半生的时光,似乎也并不稀奇。
白岁寒是令人恨死恋生的那类人。
因为世间有他,就无限美好。
但那到底是曾经。
谷蕴真想起白岁寒烧得人事不知的模样,苍白地犹如一样摆玻璃展厅里的古董,易碎又珍贵。他刚把白岁寒接回家时,无时无刻不在讨厌那个染指过师兄的人,但此时知道这个人是他一直视为知己相交的林闻起,心中一时无奈又难以接受。
所幸林闻起没有让谷蕴真为难,他笑着说:“这就不必了,他不愿看到我的。”
谷蕴真觉得他的笑容并不真诚,那更像一张半遮半掩的假面具,一碰就碎,还隐隐地露出了底下愁眉不展的、悲伤的一点轮廓。
他告别林闻起,慢慢地走回去家里。庭院中,白岁寒发着低烧还坚持在花坛前浇花,他长发散落,远观自在若飞仙,侧脸精致,只是唇色太淡。
白岁寒好像一件素雅的秀禾服,虽然精致漂亮,但处处都透着不和谐的气息。
在与他第一次说“再见”之前,谷蕴真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师兄会如此脆弱、如此饱受催折。呼啸而来的风雪打碎了他眉间的倨傲,又让人情世故变成扎手的尖刀,谋害了他身上本该永生的少年意气。
谷蕴真想起有人曾说,白岁寒是一座活在人间的桃花源,只消见他一面,你就明白你终日惶惶,所思所求的是什么。
而现在这座桃花源,花败水枯,扣雪囚冬。
他立在远处无端想了许多,白岁寒浇完了一壶的水,缓缓侧过脸来,伸手挽了一挽散下的长发,像是才发现他,于是眼眸讶异地微睁,问道:“你呆在那里做什么?”
谷蕴真才走近了,垂着脑袋,失魂落魄地说:“师兄,当时他们说要接你回扬州,我就应该死都不让你去的。”
白岁寒看着他的脑袋,伸手很轻地安抚了一下,力度像鸿羽扫雪,他说:“好端端的说这个败什么兴。谁又让你想起这些来?是不是老李在巷口跟你胡说什么了?”
“不是。”谷蕴真立即抬起头来,强打精神说:“我今天在外面看到有人倒卖你的画!好生气啊,那个山羊胡老头太卑鄙了……师兄,我扶你进屋吧。”
进屋很是费了一段时间,白岁寒刚坐下,谷蕴真眼珠一转,又说:“前段时间,我去逐香楼喝茶的时候,听到一桩八卦,我说给你解解闷吧。”
怕他拒绝,于是不等回复,谷蕴真立即说道:“听说逐香楼的老板把几个白吃白喝白住的外地人赶出去了,雇人把那几个人蒙麻袋揍了一顿,其中有个壮汉还被打断了腿,这几天那些人总在茶楼门口喊冤,扬言要报警,把老板送进监狱里……”
他说到这里,故意一停,佯作要去倒茶润嗓,提起茶壶时,余光扫到白岁寒皱起了眉头。他把茶水多含了一会,继续说道:“……但是警察厅厅长的儿子和逐香楼老板关系很好,还经常一同去出差办事,这些潜|规则我也不懂。总之最后那家人闹事不成,还被老板反咬一口,报警遣回扬州老家去了。”
白岁寒紧蹙的眉就舒展开了,谷蕴真默默观察,忽然听他师兄平静地问道:“不过安安,你什么时候还有空儿去逐香楼喝茶?”
谷蕴真差点把茶碗摔破,结巴道:“就、就没事的时候。”
他要是敢说这些事是林闻起方才跟他说的,白岁寒能把他当场瞪死。
第32章 难驯
“Ladies and gentlemen,Welcome aboard XX Airlines flight from Los Angeles to LingYang...”机舱内的安全广播念过第二遍,池逾伸手抵在嘴边,打了一个哈欠。
飞机终于缓缓起飞,窗户擦着云层拂过,外头纯澈的天空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朦胧不清。池逾从包里拿出眼罩,蒙上眼睛大睡一觉,梦中依稀有一双修长的手在轻抚自己的唇,那动作不含别的,似乎只是一种眷恋而缱绻的流连。
池逾在梦里垂下眼睛,瞥见那只右手的腕上,盛放着一朵泣血的芙蓉。
下一秒,他就无比烦躁地睁开了眼睛。
在位置上都坐立不安,池逾焦躁地很,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粗鲁地把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来之不易的睡意毫不怜惜地一股脑给冲走。
回来时,池逾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撑着脑袋,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缎面笔盒,在手中掂摸了片刻,又放回随身的包里。
脑中正不得宁静地翻覆着虚虚实实的胭脂色想法,后座的乘客却不合时宜地教起古诗来,那估计是个年轻的妈妈,声音柔和,语调温婉,低语道:“这是诗经呀,宝贝。昨儿一直缠我,现在倒没事,你随意指一篇,我给你简略讲讲。”
不知道小孩指了哪一篇,悦耳的女声便转开一抹笑意,她说:“好罢……你看,国风·邶风·静女,这是题目,说‘静女’是‘邶’这个国家的一首歌颂爱情的民歌。”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就是说呀,这位男子迟迟见不到他的心上人来赴约,一会儿挠头,一会儿左右走动,他很焦急。”
池逾:“……”
池逾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那说话的姑娘卷发披肩,穿着深烟红的绣花旗袍,眼眸明亮,粉面桃腮,笑意吟吟,长相无疑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她身前抱着一个才两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听着妈妈的临时国文课。
周围的乘客都对这一对母子善意地笑着,只有池逾的眼神有点凶猛。
小男孩用足以令人融化的奶声戳着眼前的书本问道:“妈妈,彤管是什么啊?”
姑娘毫无知觉地解释道:“就是古代人用来写字的一种笔,彤就是红。这种笔细细长长,外表用红漆刷得光滑漂亮,写出来的墨也是鲜红鲜红的,像恋人炽热的心呢。所以啊,最适合送给心仪的公子了。”
池逾转过身去,听到男孩说:“那我也要让Lucy买一支送给我。”
姑娘失笑说:“Lucy是你的保姆阿姨呀。怎么能送这个给她呢,这样的东西中看不中用,只是图个寓意,其实细究起来,全是变着花样在说‘我有一点喜欢你’罢了。”
池逾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弹起来,喊那个姑娘的名字:“白漫舒!”
白漫舒被池逾气势汹汹的模样唬了一跳,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儿子,等看清池逾的脸,才松了一口气,稀奇道:“池少爷?好巧啊。”
“是啊,随便坐一架飞机就听见你在这里传道授业解惑。”池逾的语气古怪地充满火药味,他跟白漫舒的儿子对视一眼,乱放枪道:“几年不见,你什么时候成了亲还生了宝,怎么?嫌我上不得台面、丢你的人?请柬都不给我发一张?!”
白漫舒笑道:“我哪敢嫌弃您啊。我的婚礼在国外办的,还瞒着陵阳这边的亲戚呢。这不,现在带儿子回去先斩后奏,等他们接受了事实,我们再在陵阳补办一场中式婚礼。届时给你发请柬,你可别不赏脸。”
池逾颔首表示了解,转回去之前又说:“您那国文课可别再上了,听得我晕的慌,什么笔不笔红不红爱不爱的,给小孩子讲这些做什么!”
“我宝贝早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白漫舒摸了摸她儿子软软的脸颊,说:“这也奇了,你又不是老古董似的顽固派,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个了。按你这样说,岂不是我三年前跟你相过亲,如今连个外人都不能见了,要躲在闺房里蒙面以度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