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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 (叶鼎洛)


  他到三区来已有三个礼拜,情形也慢慢地熟悉起来,上楼的时候步伐很安详,听见喊“冰淇淋”时心里也不跳了,洋铁壶不用的时候也知道往地板上搁一搁,又从经验上颇有些心得的地方:他知道了每位先生出房进房的时间,知道了冲开水打脸水的时间。他又得了些做事的秘诀:知道扫地先要洒一点水;知道扫火盆里的炭灰必须在房门外;打扫桌子时鸡毛帚子一定要横拖过去。他又了解了诸位先生的年龄和性情:他知道易先生顶年轻,喜欢搽点粉,又爱睡早觉;邱先生年纪比易先生大些,最和气,爱和小学生打混;赵先生年纪总有二十八岁,专门要关起房门来做事,而且三天一次要打水光胡子;还有一位赵先生是近视眼,最会说笑话,又要吃糖;王先生最做人家,剃头只出两百钱;何先生爱喝酒;田先生会唱戏……他全都明白。
  几个礼拜下来,宾泽霖忽然在意外得到一种荣誉。先生们看他这样勤勤恳恳做事,而且态度不改其常,都说他比以前几个工人好多了,同时他也看得那些先生不比以前可怕,和气了许多。
  “宾泽霖,你几岁了?”赵先生立在楼梯边问他。
  “,不瞒你老人家,我三十五岁了。”宾泽霖叉手不离分寸的回答。
  “你老人家几岁了?”宾泽霖摸着头问,他觉得这是礼无不答应该问的。
  “我二十五岁,哈哈,你比我大十岁哩。”赵先生笑着说。
  “他比我更大,我只有二十二岁呢。”易先生歪着子对赵先生说,再看看宾泽霖。
  宾泽霖似乎觉得他自己的年纪太大了,他很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看天,右脚不知不觉移了一步,顿一歇,想到了一句收场的话:
  “你老人家要什么东西吧?”
  “不要,哈哈!”赵先生,易先生同声说。
  宾泽霖下楼来,一背皮负着荣幸的不安,脚上又有些颤颤巍巍了,走到最后一级,又听得易先生和赵先生在那里笑:“哈哈!三十五岁了”“是的,他的确很会做事,”他知道在那里称赞他。又好像刚才失了一点礼,所以他们笑。
  但是易先生,赵先生的却不是这些,对于他另外一种好笑的地方在。
  他年纪虽然三十五岁,全部身材却还是小孩子的格式,第一,头太大,占全身五分之一。第二,手脚短而且小,安放起来常常很局促。第三,前后脑向两对面突出,如个长得不像样的马铃瓜。第四,一排门牙缺了两个,说话时难免不关风。第五,见了人总扭扭捏捏,如个娇爱的儿童。关于这几种,他就宛然像个放大了的洋货铺里的橡皮人形,不过颜色苍老一点,先生们要笑的就在这些上。但是宾泽霖自己不知道,总以为失了一点礼了。
  日子久了,他觉察这一点失礼的地方也无妨大体,也不责备自己了,也敢于和先生们开一些似乎应该有的而表示亲热的玩笑了。他从种种上,看出易先生最和合得来,他就想专门替易先生做点博易先生欢心的事。他知道易先生每晚上需要一点小点心,而又爱时常变换其花样。在那时候,他就尽他所知的,把城里城外的,铺子里摊头上的可以吃的点心,一样一样报名给易先生听,又替他算算钱。有时候,易先生没有喊他,他也要走了进去,“易先生,吃饺子吧,吃油炸豆腐吧?”的笑着问两声。有时候,他已经买了东西,却把东西藏了起来,故意骗易先生,看他急也不急,然后,又拿了出来,“买到的,嘻嘻!”极其得意下楼去。
  他的房间就在楼下一条终年不大见天日的夹弄里,他的印花棉被,草席,小竹箱,旧洋瓶等就清清冷冷偎倚着墙壁。他嫌地皮太潮湿,就找几片木板把床面前胡乱铺了一铺,十字形的小窗眼有风吹进来,也寻几张字纸来糊了一糊。额外还有一张小台子,台子上放一把算盘,一副笔砚,一本小折子,是预备记先生们洗衣服的账而设的。他还有些消遣的东西:一个长颈水烟袋常靠在床脚上,几本小唱本就塞在枕头边。他又有点小艺术:一把胡琴挂在床柱子上,没事做的时候就取下来拉起来,一边嘴里低低哼着听熟的小曲儿,这小曲儿他唱得不完全,然而一拉胡琴就会唱,而一唱也总唱完全了。
  楼上的先生们都上课去了,日长无事,宾泽霖不愿虚度过这一点难得的清闲,就把房门关了起来,床柱子上取下胡琴来了。但是外面的空气太静,他不敢唱得怎样响,于是那一曲清歌就像个苍蝇闷在瓶子里哼着一样。然而他很满足,他唱到高兴处,他的大头便在肩头动起来,脚也在几块木板上拍起拍子来了。
  “宾泽霖!”
  忽然的,外面高声大喊。宾泽霖赶紧停止了歌声用心听。
  “宾泽霖!”
  外面又喊。他听出这是学生的声音,他想:学生简直同土匪一样,决没有差使给人,我是服侍教员先生的,不睬你也不要紧,他不答应。
  “宾泽霖!”
  外面的声音恶狠狠起来,并且在那里打门了。
  宾泽霖知道事情不妙,赶紧轻轻地挂好胡琴,轻脚轻手去开门。
  “!你老人家要买东西吧?”
  他摸着眼睛问,他这一问表示已经知道了,免得再嗦。
  “为什么不答应?”
  学生发脾气。
  “睡觉哩,。”
  宾泽霖说诳。一边眼睛望着屋梁,双脚顿了顿,用以证明他这句话是“惟天可表”的。
  “有开水吗?”
  “没有,你老人家!”
  但是学生不相信,一脚跨进门来,向四下里搜索。当其时,如大祸临身。宾泽霖身不自在。
  “这不是开水!哈哈!”
  学生在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洋铁壶,用手掂掂分量,摸一摸,朝着宾泽霖笑。
  “,这是赵先生要剃胡子的!”
  他着急得鼻尖上也放了光,但是学生不理他,提着开水就走了。
  “哦!……”


第16章 宾泽霖(2)
  他只有叹气之一法,眼看着学生手里的一壶开水,那热气从嘴里一股一股冲出来,他有点心痛了!
  “给了学生呢,先生要骂,不给呢,学生又要吵!……”他坐在床沿上发闷。从此他又感到这种不能两全的难办了,由一事而推及其余,知道自己的确已经吃了不少的亏,他就想到家里还有几亩山地,一方菜园的一层,他想万一在此地做不下去,就回去种田,横竖老三一个人也忙不了,我何必受这般小土匪的气呢……于是他也就坦然无所畏了。
  这念头起初在心里转着,后来竟忍不住从口里吐了出来,他每当受了一点小气时,就把那亩山地,一方菜园,还有老三的故事来告诉别人,似乎大有归田之势。
  天气转了夏天,楼上的年轻先生们爱清洁,每天要洗一个澡,于是又凭空添一件大事在宾泽霖的身背上。傍晚时,他必须要挑两大桶热水上楼。
  他的身体矮小,那两桶水就越发显得大,一根扁担也越发显得长,而且两头的那桶与扁担间之一条绳又太长,于是他上楼时,即使凭平生之力踮起脚跟走,前面那只水桶总要和楼梯碰几碰那水也就泼出来了,而肩头上的一块肉也始而痛,继而麻,而那楼梯是有二十几级,每上一级两桶水的重量就加了几斤,爬到最上一级,宾泽霖已经喘不出气,不得不想放下来歇息一会了。
  “呀!看不出宾泽霖有这样大的力气,挑这么一担水上楼来!”
  赵先生拎着浴布在房门口等他,这样吃惊地说。
  这一声赞美使宾泽霖不好意思把肩头上的一担水放下来了。精神突然间振作起来,突然来了几分力气,肩头上的痛苦也仿佛是没有了,一直挑到浴室里去。
  “,你老人家洗澡吧。”
  他把水倒到盆里去了,恭恭敬敬来到赵先生面前,想接赵先生手里的浴布,但是他的后脑壳里有些在发痒,两条腿也有些在发浮,他就知道已经受了些伤。
  挑水的事情颇使宾泽霖伤心,但也有一件事令他感激:因为楼底下的学生一个一个在那里预备回去了。他们回去时的铺盖是要宾泽霖打的,打好了铺盖他们总给他一些钱。这个钱他并没有想到有,他接钱的时候心里很不安,想起“闹开水”,“不答应他们”一类的已往之事,更觉得对于学生有些抱愧了。
  “你老要去叫车子吧?”
  他含笑地说,他想多替他们做一件事才放心。
  叫他打铺盖的学生非止一个,宾泽霖接到的钱也非止一两回。他接到了钱,就走到隔弄里,打开小竹箱,把钱藏在棉裤底下。学生给他的钱是铜板,铜板逐渐积得长起来,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就把棉裤压压好,轻轻的盖好竹箱。于是又把胡琴拿下来,挑水的事情倒也暂时忘怀了。
  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到晚上,他拿一个洋瓶去买了半瓶五茄皮,加上两个咸鸭蛋,走到易先生的房里来。
  “你老人家喝酒吧?易先生!”
  他的右手擎着酒,左手捧着蛋,立在地板中央说。
  “哪里来的酒?”易先生回过头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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