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黄先生上去说一阵奉公守法的话,他的性格很有些偏于女性的,他的心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恬静,能够思索出不少细小的、巧妙的思路。他近来正在编一本关于教育上的书,现在一方面说一方面又好像有了许多感想,就想把这些感想放到那本书上去,以便增加那本书的内容和将来出版后的销场。
接着曹惠明也上台去说起来。他要说的话实在已经被几位先生说完了,不过在自己的教育教员地位上着想,不得不再造出些新鲜而又有趣的句子来。他的房里正烧着一壶咖啡。他一面说的时候,眼睛里好像看见那咖啡在那里发出蒸气,同时喉咙里也感到咖啡的滋味。
以后还有五区的化学教员李先生说了一阵。算学教员陈先生说了一阵。只有洋楼上的姜先生,蒋先生,三区的尤庭玉,裘一秋,杨玉璋,鲍芹村,花正绮,铁瑞章,和五区的几位教员没有上台。然而已经很够了,这个会已经费去一上午的工夫了,最高处的铜钟,已经在铛铛地报告吃饭的时候到了。总之这个会的成绩是很好的,冯校长的斩钉截铁的话,周先生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看来是把学生的气焰压下去了,台底下黑压压地坐着的几百个人,竟没有一个敢立起来开口,只寂然闷坐了几个钟头。因此周先生等如卸了一肩愁担,眉飞色舞地走上膳厅,大家捧着饭碗时还禁不住放出些这件大事的余音,那一顿饭菜的好坏竟没有工夫去讨论它。
然而到了下午四点钟时,学生也在五区的膳堂上开全体大会。
第一个是叫做金光耀的立起说话。他的面孔上布满了冷酷的白色,就是自治会的首领。他把今天周先生等说的话选几句重要的重述给大家听,用以推测办事人的对于他们取压迫手段的心理,再用自己的巧妙的话来煽惑大家的心。
次之是个面孔像孙悟空一般的立起来说,他叫做沈昌林,是文学党中最激烈的一人。曾经吃了学校里的一只狗,本来就在开除之列的,但是因为尤庭玉先生也吃了一块狗肉,所以周先生未便开除他。他的话尤其深奥入微,比金光耀的话尤足以激动大家。
又次是吴逸明直跳起来说,他立在人堆里摇头舞手,口沫乱飞,像只疯狗一般。大家看了忍不住地笑,但是他的话很是激昂。
再有几个人立起来说了之后,想说话的人已经不守秩序了,全膳厅如来了一阵大风雨似的鼎沸起来,大家都变成了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样子,各人朝各人身边的一团空气詈骂起来,恨不得立刻把这个N校用一把烈火来烧了。趁这时候就起了一种木器撞击的声音,是一个人把一张桌子丢到墙角上去,大家看那张桌子的四条腿脱了开来,便哄然大笑起来。
“诸位同学!在现在是不能这样子的,周东郊虽然把日本的大帝国主义用到我们N校里来,然而冯一鸥的来做校长,都是我们大家承认的。我们要叫他们滚蛋,当然要出去散布传单,然而我们这次欢迎他们进来的事,社会上,政府里都知道的了,我们现在又要宣布他们的罪恶,岂不是自相矛盾,必得不到社会上的同情,反足以造成政府的忌刻。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忍耐下去,慢慢地等他们的劣迹彰明,再想对付的方法,最好取不硬不软的手段,不要受他们的约束,也不要过分犯了校章,慢慢地叫他们灰心,他们自己就要滚蛋了,冯一鸥神经衰弱,看来也不愿久居此地,只要冯一鸥滚,那就不要说一个周东郊,就是一百个周东郊,也不怕他不滚!”
最后又有这一大篇道理把那暴乱压了下去。说这话的是刘荣达,他是自治会规劝科的主任。他的道学态度并不弱于冯校长,他的办事手段或有过于周先生,他说完这一篇话,大家的气方缓了过来,起了一片拍手掌的声音。
学生开会的时候五区的工人到洋楼上来报告。先生们听了,又不耐心地皱起了眉头。周先生的鼻缩了一缩,立起来到五区去。
过了一会,周先生扳着面孔回来。白先生很灰心地问道:
“怎么样了?又在搅些什么了?”
“乌七八糟的,怕他们做什么?一个捣乱一个滚!全体捣乱全体滚!”
白先生咳了一声嗽,深思起来。
第19章 拉丁区的案子(3)
三
礼拜一的晚上摇过寝铃之后,周先生拿了一个大电筒去查宿舍,三区是必由之路,先来曹惠明房里坐一坐。尤庭玉等以为又有了什么新闻,都来曹惠明房里探听消息。曹惠明把房门关了起来。
“今天要你陪我去查一查了,教育教员是免不了要牺牲一点精神的了。”周先生对曹惠明说。
“不要紧,等他们睡好之后再去查,横竖总有些笑话的。”曹惠明笑嘻嘻地说。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已经生满了落腮胡子,今天新了,下颔上留着一层青色的刀痕,两颗暴露的门牙愈显其大。“礼拜六的会也总算给他们一点厉害了。不过以我之见,不必如此急急的,急则生变,惟恐他们生出反动来,事情就难办了。不过照目下的情形看来,尚没有什么妨碍,总之他们的肯守规则,就是他们的幸福。”
“肯守规则吗?唉!难的。你不知道他们就在那天也开了会吗?事情还有点危险哩。不过办事上决不可以拖泥带水,还是要一口气把他们做下来才好,我是始终抱定这种主张的。我在日本多年,也没有看见过这种学校,只有中国有这种怪态,然而我想也只在办事人的能力。”周先生接着曹惠明的话说。
“对了,不差。”尤庭玉顺手推舟,不负责任。但他看见周先生的面孔,听见他的话,老是不高兴。
“学生是什么东西,这样做法最好。”裘一秋似乎对于学生非常痛恨,其实是他的精神太委靡了,所以看了一切事情都觉得麻烦。
“听说里面出奇的事多得很呢,常有两个人睡在一起的。”花正绮低声说着,一方面觉得这些事耐人寻味,面孔上堆满了好奇的笑容。
“哈哈!”鲍芹村听了笑起来,他是个近视眼。
“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我们从前……”曹惠明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连忙掩了嘴。
周先生不笑,用眼睛看曹惠明。
杨玉璋看不出神色,拉着曹惠明的衣服问:
“你从前怎么样……”
“差不多了吧?我们好去了。”周先生不睬别人,和曹惠明下楼去查宿舍。
“喂!好自为之呀!”隔壁的王懋林敲着板壁笑着说。
“哈哈!王先生。”曹惠明应着王懋林的声音笑。
周先生和曹惠明下楼之后,尤庭玉很希望他们查出一些可笑的事情来,拉着裘一秋到栏杆边去静听。
“阿吼!”鲍芹村看见他们的鬼鬼祟祟的样子,故意咳嗽一声。
“莫做声!”尤庭玉弯着腰向鲍芹村低低地说。
有一会,看见底下一前一后两条黑影沿墙走去,忽然周先生手里的电筒一闪,他一个高大的身体冲进了宿舍,里面就一阵杂乱起来。楼上的尤庭玉等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等周先生和曹惠明上楼来时,连忙跑过去问。曹惠明见问,笑得用手捧了肚皮,周先生补足他的话:
“好吗!我们悄悄地走到二十一号时,他们的蜡烛就黑了。我把电筒一亮,只见一个面孔贴在玻璃窗上,原来他们正在张望,被电光耀了眼,一跤倒到床上去,我们进去时,床上正在喊‘阿呀!’掀开帐子一看,谁说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呢,吴逸明装做睡着了,陆志强只是往被窝里钻……”
“亏得老周会动手……”曹惠明夹在里面笑着说。
这时杨玉璋,花正绮都来了。王懋林一个光脑袋也从房里钻了出来。大家听了齐声笑起来。周先生连忙把手按一按:“请各位睡觉吧!”拿着电筒走了。
周先生走了之后,大家又把这件事谈了一点多钟。尤庭玉替学生辩护说是可以的。何况女子也喜欢两个人睡在一起的,只要不做别的事。曹惠明听了说:
“老先生!他们做事也做得暗一点呢,也亏得老周做得出,掀开被头来,赤条条的两个人!”
周先生把内部的事情将次清理就绪,近来又从事于校园的布置。这事早由冯校长和尤庭玉一度商量,又特地请了一个老年园艺家规划过一次。经尤庭玉画了两张草图给周先生。周先生看了不能满自己的意又修改了许多。动工之日,他也拿着一根木尺帮工人到各处丈量。经过两个月的苦心,才勉强成功。现在每一个庭园里,都有了适宜的布置。小一点的地方有花台,有石凳。大的地方有茅亭,有假山,并且还凿成一条小河和一个池塘。各处地方,冯校长都请名人选了句子做了匾对悬着,想在无形中养成学生的道德。尤庭玉见这种布置已不是先前自己的想像,没有疏密的变化,又太雕凿而失了自然。但是在周先生却是他心血的结晶,并且都有来历,他常常对人家说这是什么式这是什么式的。
春来了。N校的各区庭园里都开满了花,个个人在那艳阳的照临底下,温风的流动当中,都忘记了一切忧愁,如在憩美的梦境中过活,身体也轻了几分。洋楼上的先生们,对于管理上也似乎弛缓了一点。学生的心情已经被自然陶醉了,对于周先生等的仇视也似乎在一天一天消退,看来是不大放在心上了。每当旺旺的正昼,常有人在花阴中踯躅,夜来时,一阵轻风过去,茅亭中总有些吟诵之声。N校的学生,多半是怕受科学的束缚而常用文学来拱卫他们的惰怠性的,在这如罗曼蒂克小说中描写的背景里面,格外感动了懒慢的趣味,所以一个一个又把那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态度,变成诗人、艺术家的样子了。然而周先生一个人不改其常,把一套烫得很伏贴的西装挂在身上,拿了一根棍子走来走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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