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个屁!他直觉助教的家人在说谎。就算外人指指点点,也不足以逼死 Tony。世俗,不过是陌生人的一张嘴而已,反而最在乎的人才是越难以对抗的。从他家人在他死后仍不断否认的态度来看,一定是因为上报后不断被家里逼问自己的性向,所以 Tony 才会羞愧自杀的!
他们曾经是朋友的。他们原本可以继续当朋友的。
那段相处的时光,不管阿龙愿不愿意承认,事实上已经让他与 Tony 有了某种革命情感。回想起练舞的日子,他发现对 Tony 的记忆,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多。关于他的死,他或许比他的家人还更清楚真相。在深夜校园无人的田径场上发了疯似的跑着,一圈又一圈,却仍无法摆脱心里的愧疚。害死 Tony 的不光只有他的家人、媒体和那个利用同志议题想搏版面的候选人。怎能说他的冷漠不是另一个帮凶?如果他们依然是朋友,或许 Tony 就可以跑来跟他诉苦,问他该怎么办。那他就会告诉他:管你家人怎么想,可以学我自己搬出来,独立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曾经,在舞台上跃起的那一秒,Tony 对他是完全信任的。
尽管在后来练舞时变得尴尬,但在台上的那一秒他俩都知道,只要专注在此刻的这一个目标就好,其他的情绪都不重要。其实他只要像当时一起练舞时那样,接住了 Tony 就会没事的——
但我却失手了。
公寓里只剩下他自己,小闵已经出门。多少年都没再回顾的那段往事,让阿龙突然感觉孤单。他自己也不明了,为何无法对小闵说完整个故事,关于助教的死?
最亲密的关系里,也还是总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心事。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快以为故事的后半段是自己的想象,助教真的已经死了吗?
原来是真的。他发现连那个夜里在田径场上泪奔时,校园里飘来的石楠花树气味都仍印象清晰。那一支双人探戈,有可能也被自己的身体记得吗?他的肌肉里还会藏有当时的律动与拉扯,如同于长年冰雪覆盖下的一串遗失的脚印那样,或许仍会带他前往某地吗?
没想到这一次,他再度又无端地被扯进了一个同志的生死交关。
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发现,从第一时间发现那个林国雄倒卧在黑暗的店里,他或许已经身不由己,被过去这段记忆所发出的指令驱动着,难怪会觉得总无法就此放手?
同时他却又下意识地在闪避,怕被旁人看出自己的担心,所以才会连对小闵都无法坦言。难道这是由于从小到大被洗脑后根深蒂固留下的设防?
这世界很早就教会我们壁垒分明的生存法则。因为懂得害怕的人,才更知道怎样的人生是安全的——这个想法总是不时就会浮上他的心头。
无法形容自己内心此刻的矛盾。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默默地走到小客厅的中央,调整好自己的立姿,他闭起眼睛,凭着记忆找回了那一年站在舞台上音乐出现之前的预备动作,那个朝着某只看不见的天空之鸽所摆出的召唤手势。
心底这种隐隐的痛,竟也像是对他的某种召唤。那只在寂寥空旷的午夜天际,始终盘旋而无法落地的飞鸽,正是他自己。
◎
虽然答应了小闵会提早出门去推销保养品,但一整天下来几乎没阖眼的阿龙,原只想小盹片刻,没想到一睁开眼已经快到超商大夜班的时间。
通常他都会提早到店里,因为前一班的同事怀孕,他总教她把货品上架的粗活最后留给他就好。这一晚阿龙却得厚着脸皮打电话给丘丘,要她帮他代班半小时。看在以前欠你这么多的份上,好啦好啦,丘丘说。随即又问,今天这么累喔?是跟对面 gay bar 的 Andy 中风有关吗?
Andy?他才知道林国雄还有这个名号,同时心想,那人中风的消息也未免传得太快了吧?
已经怀孕五个月的丘丘,临走还不忘在架上翻寻,把就快到午夜保存期限的三明治塞了几个进她的背包。阿龙见状便随口问一句:老公还在失业?
“什么失业!根本就是懒得就业!我跟他说隔壁巷子的小七缺人,教他去他也不去!为什么我就能在超商工作他就不肯?老说他要重新创业,东山再起,我问他说小孩出生之后怎么办?他竟然说那我们就搬回他罗东老家让他妈妈带!唉我真是命苦……”
没想到无心一问竟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当初阿龙看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丘丘老公那时在夜市有一个卖服饰的小店面,因为店租不断上涨,最后不得不收摊。
“我跟你讲,结婚真的很没意思!”丘丘说接着又抱怨了一堆琐事,怒气消了,她自己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跟你讲这个,好像把你当姐妹淘了,哈哈!都是你啦,当初怎么不追我,我想你就不会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尫④……你为什么都没交女朋友啊?”
阿龙尴尬地笑了笑。这条巷子里发生的事有哪件她不知道?因为知道丘丘的个性,所以他的口风始终很紧。这却让丘丘会错了意,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其实早就想问你的。啊你到底是不是 gay?姐姐我又不是外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种事我干吗瞒你?”
但是我又为什么瞒了所有人,自己跟小闵在同居的事?自己说完都觉得这个回答有语病。
“怎么?你对 gay 有意见吗?”边说着话,阿龙还边帮一个顾客结了账,客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临走前用责怪的眼神回瞄了一眼。
“看什么看?我看你八成就是。”丘丘对着早就出店门的那人背影啐了一句,说完自己都觉得此举无聊而扑哧笑出来。
“你这么厉害,用看的就知道是不是?”
说话的同时,阿龙的眼睛不自主地仍盯着那客人的背影,观察他的动向,直到他并非走向对面的 MELODY,他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铁门深锁的店面,像缺了牙的空洞夹在整排店家点亮的招牌间。只要一有人走近或停留在附近,他就忍不住会多看两眼。
不是用看的,用闻的。丘丘说。你没闻到他洒了半瓶的古龙水吗?
一个用发胶把头发抓成像刺猬一样的年轻男孩,这时出现在巷子里,到了对面的酒吧门口停下,之后就在原地站立着,像是迷了路,也像是发呆。
他犹豫了片刻,想出去问问究竟,心想那人该不会是在等开门营业吧?也许等不到开门他就会自己离开。也许根本不是客人,他看起来太年轻了些。
决定不必多事去在意对面的动静,忙换个话题转头问丘丘:“我问你,如果你的小孩是 gay 你会怎么办?”
“能怎么办?还是自己的小孩啊!但是想到他的人生一定很辛苦,自己又帮不了他,当然会很难过啊——”丘丘用眼神指往了对街的方向,“你不觉得那个 Andy 就很惨吗?一个人,现在又中风了,以后要怎样过?”
不是同志,到老了也是一个人残病的也很多啊——
原本想反驳,但是随即想到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也许丘丘平常爱跟客人八卦,可以提供一些线索。那个老板,是住附近吗?确定他是单身一个人?
“住哪里我是不晓得,但之前有一阵子,他跟那个叫汤哥的,九点多就会一起来开店,我猜他们可能住一起的吧?……你知道我在说哪一个吧?那个高高瘦瘦的……”
那八成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原来他们曾经连开店也是一道来的,以前阿龙并不知道。“可是今天警察想找紧急联络人,打到老板家里也没人接,你说的那个汤哥,不知道人哪里去了,大概早就不住一起了吧?”
才一说完,就看见丘丘脸上的表情如同数位画面的僵格,嘴形歪了一边,过了几秒钟才又吐出句子来:“你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下一秒换成阿龙有了同样的迟钝表情:死了?
“你上大夜班真的什么事都看不到也不知道。一年多前我就看他像是有病,越来越瘦。果然。有一天傍晚,还不到开店的时间,那天突然就来了好多客人,我就在看,是发生了什么事。快到八九点,客人像电影院散场一样都出来了,有几个还在我们店门口哭得像什么一样。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出现了。你上班的时间晚,没看到现在每天开店之前,老板一定先在门口烧纸钱。我也是后来才听隔壁的面摊说,人死了,鼻咽癌还是食道癌什么的……”
他根本没听见她最后这句,因为对街的某件事物完全慑去了他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么?对面黑漆漆,有什么好看的?”
早知道,下午应该再贴上个“暂停营业”的公告的,阿龙心想。
因为不过才一眨眼工夫,他看见对面拉下的铁卷门前,已成了三个人影在徘徊的画面。除了刚刚那个年轻男孩,又多了两名中年男子。他们在这样的冬夜里,身上的衣着显然都太单薄了,都是一身西装,没有御寒的大衣或围巾。如此慎重的打扮,通常不是在店里进出的客人会有的习惯。
丘丘戴起了机车安全帽,摇摇摆摆挺着身孕走出去了。至少她口中那个无用的老公每天都还会来接她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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