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想,程玥小同学,”沈霁青动手前先好声好气地说,“喷了药就能晚上好好睡觉了,也就是一分钟的事,你就当被小蚊子蛰了一下,好不好?”
“你骗人!”莘西娅红着眼睛尖叫,“没有好,天天喷都没有用。”
“说不定今晚就好了呢?再试一试嘛。”
喷鼻器用了近一个月,效果却并不明显,到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医生建议过手术切除,但程姜不太确定全麻对于两岁小孩脑神经的后遗症有多大,迟迟没敢尝试,只能还是坚持保守治疗。但莘西娅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并不是保守治疗能压制住的,程姜查过了资料,又得知儿童腺样体连续肿大会影响面部发育,甚至是智力发展。
“这是个概率问题。”沈霁青说。
不,不是的。程姜在心里说,她一定会有手术后遗症,你不明白。如果不手术,她一定会发育异常的。留在冷湾的路一定和他记忆里的那一条如出一辙,而离开冷湾……“那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她在冷湾从来没有得过这些疑难杂症。
一条路走不通,谁又能保证另一条能?
一条路走错了,下一条就是正确的吗?
出路是没有的。
程姜把右手从脖子左边伸过去,死命去掐后面的一小块骨头才堪堪终止了这个念头。它在夜里重新复苏,令他醒来的时候,莘西娅正好也把自己呛醒了。她每天晚上都要翻来覆去醒好几次,有时候醒了能继续睡下,有时候醒了就哭,声音很小,抽抽搭搭的。
他悄声问:“要我给你拿点水吗?”
水杯里只装了半杯水,是白天放在保温杯里剩下来的。他把女孩扶起来,另一只手给她递水,可是手伸到途中被床架隔了一下,杯口歪斜,往莘西娅脸上洒出一点水,也许正好洒在她鼻子上。
莘西娅“啊”地一声,狠狠一挥手,直接把玻璃杯打到了床架上,碎成了两三块。
“别动,别动,我来收拾……”
莘西娅仰倒在床上,脸上的水随着她的动作有漏了几滴进她的鼻子里。大概是呛喷鼻水的记忆太深刻,她不肯安静地躺着,又捂着脸哭起来。程姜把她往床架另一边推,小心地不让她乱动。
两岁多的小女孩没什么力气,反抗起来像是被撕掉羽毛的垂死的小鸟。
天光已经微微亮了。
程姜两只手掐在木质的婴儿床栏杆上,指甲已经凹下去一块,血色从指间一直退到指节。窗外不知道是什么鸟在叫,声音一声比一声短促,尖尖的,又像是含在喉咙里的呜咽。
*
第二天早晨开车到中医诊所去的时候,沈霁青从反光镜往后看了看。程姜低着头坐着,眼睛不知是闭着还是在看下面。他下巴被一条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厚重的棕褐色围巾围了四圈,即使到了温暖的车里,都忘记了取下来。莘西娅枕在他腿上,已经睡着了。
“你不热吗?”
程姜慢慢抬起头来,幅度极小地摇了摇。
他大概是想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于是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虽然程姜不一定是在看信息,但沈霁青还是假装顺口问:
“你那个剧团的戏最近有消息吗?”
“已经排演完了。他们说下周末会开始演,五十分钟的戏,在林……一个姑娘家的地下室里。”
“你要去吗?”
“在地下室里有两排供观众坐的长椅。舞台后面会放一个天蓝色的纸板窗户,后面……他们这次关上了灯。窗户后面……后面有……”
程姜自言自语许久才反应过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又摇头对沈霁青之前提出的问题表示否定。
“我是去不了了,看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他们再排练的时候再说,等他们以后再排练……”
程姜恍恍惚惚地把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就又听不到了。沈霁青耐心地试图再次引导他:
“你在想什么?”
“……”
“程姜?”
红灯时间结束,沈霁青继续往前开车,就没有精力继续和程姜说话了。
他开车的时候需要注意力极其集中,不然他总觉得自己要发生公路事故。他自己并不害怕公路事故,但这种事还是尽量不要发生为好。
沈霁青不喜欢找停车点,因为这常常是一种消磨耐心的活计。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挤进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小缺口,关闭了引擎。他下了车,深深就着汽车残留着的尾烟呼了一口气,敲敲车窗示意程姜他们到了。
两人都下车后,他表示可以帮着程姜抱孩子,后者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沈霁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程姜走进诊所里,在避风的走廊里替程姜把围巾解下来,卷几下成一团,再塞到程姜手臂里。
“你在这儿坐一会,可以吗?”
程姜没有回答,手指一下下地捻着围巾上的毛绒。然而等沈霁青站起身来,准备去拿电子挂号凭证去领号的时候,他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了沈霁青的小臂。
“你听见了吗?”程姜仍然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则几乎破了音:“你没有听见?”
沈霁青半跪下来,去看程姜睁得大大的眼睛,眼珠像是一圈一圈缠起来的的线,深处的瞳孔则在急促惊慌地跳动。他问:
“听见什么?”
程姜颤声道:
“有人……有人在唱歌——”
他自己听了听周围。到中医诊所里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带着孩子的父母,此时要么在看共用架子上的过期杂志,要么在伸直了脖子看墙上一个小电视屏幕里的动画电影,人声并没有多嘈杂,很容易听出来完全没有歌声。他安慰道:
“没有,医院里怎么会有人唱歌呢?”
那一瞬间程姜的指甲几乎生生掐断他的手腕,随后才几乎痉挛着慢慢松下来。程姜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次,才把睫毛垂下来说:
“没有。是我不小心听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56
沈霁青领着程玥从就医室出来的时候,发现程姜不见了。
程姜从车上的时候起就开始神志恍惚,在听医生说话的时候也一直不言不语。直到望闻问切都已经完毕,医生开始着手开药单的时候,他的呼吸却忽然急促起来,双手一只扶在脖子上,一只捂在鼻子前,为了怕声音过大还竭力憋住了气。
老中医正忙于眼前的活计,程玥则乖乖坐着,因此只有沈霁青注意到了。他立刻看向程姜,后者眼睛上似乎蒙了一层雾气,下面的黑线团越缠越紧。
“是不是屋里太闷了?”沈霁青担忧地耳语,“要不你先到走廊里透透风?我们这儿马上就好了,很快就出来和你汇合。”
程姜闻此点点头,歉然地对医生一笑,站起来出去了。可是等到看诊完全结束,他们也出门到楼道里去的时候,却完全不见人影。
起初他以为程姜是到卫生间里去了,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人,他才急切起来,向走廊里来来去去的其他病人挨个问:
“刚刚从这里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穿黑裤子和黑色羽绒服,脖子上挂蓝围巾,你看见他到哪儿去了吗?”
本来他对此其实没抱太大希望,因为程姜本来就是那种一般情况下没人会注意的人。
但是这一次的情形一反常态,几乎每个他问过的人都对程姜有点印象。
“是有这么一个人,刚刚还在门口站着发呆,一直站着,所以我才有点印象……”
“我也记得这个人。然后他开始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是要找人。他还问我旁边刚刚还坐着的一个人,说你看见我女儿了吗……”
“对对,他也问我了!”
“他还特意描述是一个蓝眼睛的小女孩。啊!是不是你抱着的这个?”
程姜应该知道莘西娅和他在一起。假如他神志完全清醒,他不可能到处去问这种问题。
他明明发现程姜今天精神状态不好,不该让他一个人自己出来的。
沈霁青压住心里的不安问:
“那他到哪里去了?你们谁看见他到哪里去了?”
但没人注意这个。他心急如焚,正要继续发问,忽然从诊所外面传来汽笛和嘈杂的喊叫。
沈霁青仓促回头,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拉开门,看见一个人影脸朝上躺倒在地上。他把门关上,再拉开。
*
柳江茵的衣服总是很漂亮,即使她知道在家里没什么人能看到她。
沈自唯自从她开始歇斯底里后一段时间就不怎么和她亲近了,每天回来的时间更加晚,他甚至还听到柳江茵可能要让位了的风声。
她坚决不要沈自唯请看护来照顾她,什么人也不想见——她仍然想要紧紧抓住的沈自唯和在她看来可能并不算个人的继子都暂且不算数。
当她躺在地上时,沈霁青清楚地看见她湛蓝灯芯绒的蓝色家居睡衣前面开着一个假V字领,领子是白色的,外面镶了水蓝色的边,系成一个细小的蝴蝶结。同样的蝴蝶结也出现在她成套家居裤的裤线上,她两腿僵直地微微分开,让这两条裤线显得很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