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有人说:
“你这当爹的怎么这么不管事儿?孩子都哭得这么厉害了咋也不哄哄?”
程姜不知道为什么莘西娅这一次会哭得这么厉害。也许正是不知道缘由,所以他试过几次,但就是没法让她平静下来。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设法到家的,因为他对于这一路的记忆只有刺耳的哭声,无助的羞愧感与几乎是无处不在的,窥视着他们的眼睛。当她进了客厅还在抽噎时,他只感觉满心疲惫,以及一种不合时宜的,委屈的愤怒。
不知缘由。莘西娅永远做着不知缘由的事。
他把她晾在了客厅里,自己跑进卫生间,尽可能无声息地关紧门。他背部贴在门上,在客厅如同警铃一样的哭声里,用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破了音的声音喊了一句:
“你到底在哭什么?”
他仰起脸,看见天花板上的白墙里映出黑色的影子,大口喘息着,只等着自己的情绪尽快平稳下来,好回到客厅去安抚莘西娅。没人会安抚他,这就是代价。从他幼稚无知地选择了去要一个他甚至没想过该如何养大的孩子时,他就在被动地被人抓住头发往上拔,被推进一个名为责任与成熟的圈里。
她是我的责任,他想,我应当照顾好她。
因为她是我的……责任。
他捂住脸沿着门板慢慢蹲下来,把眼睛压在袖子上。
没关系,沈霁青明天就该回来了。
等他回来就好了。
明天……?
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是冷湾版本的《简爱》。
☆、chapter 22
沈霁青看着窗外,识别出了清晨时段的毛毛雨。
等班车驶上高速的时候,毛毛雨已经变成了密密的细雨;而等他们进入城区,细雨又变成了更密的中雨。
沈霁青坐车时喜欢坐在车窗位置,因为这样当他打瞌睡时就可以把头靠在什么地方,而不是在半空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着。他发现人不管睡了多久,只要一待在没什么风景可看且总体舒适的交通工具上时,总喜欢睡觉。他已经在飞机上半梦半醒地挨了十几个小时,这时候仍然把头磕在窗玻璃上,一声不吭。
若说他是睡着,他却半睁着眼睛,仍然对车窗震动的嗡嗡声与周围人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若说他还醒着,他也确实还有点神志不清。
不过阴雨天的窗玻璃不太好睡,因为从外到里都冷冰冰的。加上班车时间久了,开的时候上面的窗框咣当咣当响着,听在沈霁青耳朵里好像整辆车都要报废。不过他向来不怎么在乎这些细节,一直安稳地靠着,直到后座的同事把他叫起来为止。
“沈工,你到了!”
他睡眼惺忪地坐直起来,下意识地又往外看了一眼。
雨竟然还在下,而且已经演变成了瓢泼大雨。
“你带伞了不?”前排的另一个同事问他。
他行李箱里倒是装了把雨伞,但他不记得具体塞在哪儿了,所以也懒得拿出来。他懒洋洋地摆一摆手,有点费力地把卡在他旁边座位前面和前排之间的行李箱推到过道里。站起来的时候,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窗户上的雾气,往外瞥了一眼,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从这儿回家的距离,随意地说:
“算了!这点儿距离也没什么大事。”
司机高声问:
“要不我再给你往里开开?”
“没关系,”沈霁青推着行李已经走到了车门口,将它往上一拎,“那我先撤了?”
他人缘很好,在一片“下周见”的声音里晃晃悠悠下了车。拖着防水行李箱沿着街道慢慢走着,也没有刻意地在街上店铺的屋檐下躲雨的意思。他拐过拐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小区大门。
他开始不紧不慢地等红绿灯。
现在大概也只是早上七八点左右,加上天气恶劣,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沈霁青乐得放眼只有他一个人,一边等着绿灯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前平视。定睛一看,小区门口居然还有一位在那儿撑着伞站着,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那人撑的那把伞是黑色的,目测大得可怕。他目测一下,感到它大概和自己家里那把加大号伞一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容下三四个人,也不知道对方一个人撑这么大的伞有什么缘故。
在他思索的期间,撑伞的人突然开始动了。
他从小区大门口一直走到斑马线后面,大概是也要过马路。
沈霁青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不容易,此时便一直留心着那个撑大伞的人,看他要往哪边去。等绿灯真闪起来,他还顿了几秒没动。这时候对面的人已经踢着水一路小跑过来,伞下面居然还同时披了一件滑稽的胶黄色塑料雨衣。沈霁青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刚习惯性地对对方一笑,就发现走过来的人他认识。
程姜问:
“雨这么大,你怎么不打伞?”
*
程姜本来就长得细胳膊细腿的,再加上一路小跑,只能有点可笑地用两只手都抱着伞柄,才能堪堪不让比正常雨伞重得多的大伞晃到地上。
即使如此,经过一路东晃西晃,那么大的雨伞几乎没起到什么作用,叫他自己也溅得一脸水。不过身上倒是好歹被雨衣挡住了,应该还是干的。
程姜一站定就把伞往上递了一递,把沈霁青连同他的防水箱子都从密雨中庇护下来。
就体型来看,程姜整个人比沈霁青要小上一号。撑伞的比站着的要矮上小半个头,于是为了保持伞骨平衡,只能仍然用两只手一起握着向上举,结果一抬手,袖子上的水又糊了他自己一脸。
水没滴到眼睛上,程姜便也没在意,只是从手臂抬起形成的夹角里又说:
“我从对面看见一个拎箱子的人过来,觉得像你,所以特意过来确认一下。你为什么不过马路?”
沈霁青把伞接过来,解放了他姿势扭曲的双手。绿灯的倒计时已经只剩下几秒了,他们只能等下一次绿灯。
“刚刚想着其他事,就给忘了,”他回答,“这条马路特别讨厌,红灯比绿灯时间长两倍。谢谢你过来啊。”
他把箱子拉到一边,示意程姜站到伞柄的另一边去。
“在挪威怎么样?”
“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心旷神怡。怎么想起来接我?”
“半夜就开始下雨,冷得很,然后早上又下了一次。我看雨下大了,就出来看一看,要是你带了伞,也算是欢迎一下。”
“你要不来,我就成落汤鸡了。”
程姜闻言侧过脸来打量了一下沈霁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滴水的模样。
“真的没拿伞吗?”
“我也说不准。”
程姜叹了口气。“真有你的。”
“月亮呢?不怕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
“天还黑着,她六点多醒过一次,我又哄睡了。我走前也都布置好了,出来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走了这么久,小孩可能都忘了我是谁了。”
“你才走了十几天,不至于吧?”
“我希望她还没忘了我。”
“我想不会的。”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忘了,你也担待着她些吧?就当再认识一遍好了。”
“是啊。”沈霁青笑道,“不过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找我?”
“你不是说七八点吗?我也不知道你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看时间大概对的上,就出来了。不知道你从哪个方向回来,所以只能站在小区门口张望一下。”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近一年以前,沈霁青替程姜撑伞带他进门的时候。这回的伞打了,但伞下空间仍然很小,程姜几乎贴着他站着。当然不可能真的贴上,因为中间还有层层叠叠的衣服、黄色胶皮雨衣和雨水。沈霁青感到只要自己一抬手,好像都能把程姜的小个子揽在自己怀里了。
绿灯终于亮了,于是他们开始向前走。
为了方便沈霁青拿行李箱,程姜又把伞接了过来,举得高高的。
他们两人从马路牙子上下来。他注意到因为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水,所以程姜踮着脚一跳一跳地走,即使这样走和给沈霁青打伞是同一个用处——他跑过来的时候鞋早就湿透了。
他们又走了两三步,头顶是开始转而稀稀拉拉的网状的雨,而他们是网里的两只虫。沈霁青说:
“你知道吗,如果换一个人看见你现在这样子,肯定猜不出你其实既穿了雨衣也打了伞。你带伞出来是干什么用的?”
“你更胜一筹。”程姜温声说,“没打伞也不知道走快点儿,结果还在绿灯前面傻站着。”
沈霁青闷声笑起来。两个人此前其实很少互相说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我很高兴你能来。”他重复了一次。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小区后又走了一小段,他就远远看见自己家房子的窗口灯火通明地亮着灯。等程姜还是从雨衣口袋里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他一边收伞,一边感慨说:
“明明已经是早晨了,怎么天还这么暗呢?”
他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在大雨的映衬下简直是废话。但不知为何,这废话在他嘴里转了一圈,终究是没有含住,给漏了出来。这时候他注意到,程姜握着门把手的右手手腕极轻地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