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
他再度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区抓自己的手机,把话筒对到耳边。
只有一个人会给他打电话。
又一番开场寒暄后,程月故在电话另一边问: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发了,不好意思。
☆、chapter 21
程月故是会定期给他打电话的。
“我们挺好的。”程姜谨慎地回答,“你要听听程玥说话吗?”
“说来听听。”
程姜制止了坐在他腿上的小女孩一挥手打掉电话的动作,让她也说一两个词。
“娜娜?”莘西娅说。
“不错,都会说话了。”程月故停顿一下,感慨道,“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吧?”
“还可以。”
电话里的人叹了口气。
“快一岁了?”
程姜应了一声,她便接到:
“你出生就在冷湾,很多事情不知道。中国很多家庭还会有满月宴,我不在国内,但该有的规矩都得有。我到时候再给你们汇点钱过去,啊?”
“别再给我钱了,妈妈。我自己有工作。”
“工作?那个在家工作的翻译职位?”
是的,是的。但是在她的语气之下,他难以启齿,只得默认。
“我不是想责备你什么,不过我还是得说,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办的不是很有责任。中国可不比冷湾,养一个小孩的开销大了去了,你现在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就你那一点可怜的工资,满足的了孩子的需求吗?给你钱你就收着,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想它们——有用吗?”
“我只是不想依靠你活着。” 程姜说,但他的声音放得很小,并没有让程月故听见。
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他原本就不善言辞,现下更加无法反驳。
但他早已和杂志社联系过了。假如他仍然只能在家工作,他就无法升职。无法升职,就意味着他永远都逃不开冷湾的阴影,只能像程月故所说那样依靠别人。
而正如他几天前对沈霁青所说:婴儿确实离不开人。
在冷湾的时候更甚。无法抽身,他只能提早退了在剧院的周转,同样找了一份在家做的临时工作,给一所小学当抄字员。女孩的作息时间匪夷所思,全无规律可循。程姜试着总结了几次规律,但每当看出一点时间上的端倪,变化又会出现。
混乱的作息。
他几乎没法睡觉,总是好像刚刚躺下就又被什么事情惊醒,醒着的时候除了照顾婴儿就是抄书,留下很可怜的一点时间洗漱做饭。他从伊芙琳那里购买母乳,另外买了一些较为便宜的奶粉兑着水煮。他经常不明白自己在煮什么。
他自己也不无问题。
乍然经历时间回溯,过去和未来双双搅成一堆乱麻。因为睡眠不足引起的胸闷和心脏绞痛,手指在书写过多后的僵硬至极,手臂在长时间抱着婴儿的酸胀,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各种焦虑轮番折磨他。他等待,奔走,陷入梦廆里的死循环。在冷湾的最后三个月,他不仅是在堪堪保证莘西娅活着,也在堪堪保证他自己活着。
他想要跳出这个循环,就必须离开冷湾。
目前为止一切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不能松懈。他不知道致命的错误具体出在哪里,每一个细节他都要小心。
但程月故又把假象戳穿了。
他的工作……因为这几天自己照顾莘西娅,他连工作都得等到她睡着的碎片时间才能集中起来完成。最起码在她两岁前,他不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什么地方自己去上班,因为那样就不会有区别。转一个圈,他只不过是在把冷湾的家在沈霁青这里重现,而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难以容忍的亵渎。
可反观他们的经济状况,除了多出母亲和沈霁青的帮扶,难道和以前就有两样吗?也许即使到达了新墙的这一边,他们的生活与此前的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吗?
程姜放下电话,按捺心神,努力看了一会儿手机分散注意力。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Telegram 在中国算是人人都用的通讯软件,其功能除了发信息和分享照片,还有交话费、打车之用。沈霁青临走前终于想起来要和他交换一下通讯方式,这样以后联系会比较方便。
程姜想着他说这话的语气,打开他的主页面。
沈霁青的Telescope页面的封面是一张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照的摄影,中间是一小朵紫蕊的蓝色小花,花瓣晶莹剔透,花序别致,颇有一股文艺感。他没屏蔽程姜,但向下一滑,发现他九年来发过的个人分享估计还没有林穗梦一个月发的多,基本上一年一条,时间标注都在9月17日——程姜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莘西娅出生的日期。
沈霁青发的内容每条都和他的封面一样充满文青气息:一水儿的玻璃陶瓷静物摄影,没有配字。他拍过嫩蓝色的小瓷仙人掌,怀揣着白色小花的站立瓷兔子,只有一个抽象形状的纯白瓷鸟,甚至还有过一个色泽艳丽的眨眼小丑。
按照规律,再过一个月就是沈霁青今年的放送了。
程姜有点好奇他今年会发什么,不过眼下,他最想知道的还是沈霁青到底哪天回来。
对方临走的时候只说要走半个月,走了有一周多,才给程姜发了第一条信息——许多包装精致的棕色羊奶酪,堆在宾馆的桌子上,形成一张大合照。“我听说挪威的棕色奶酪非常好。”沈霁青很高兴的样子,“我一直喜欢奶制品,回去正好抹在面包上吃,你觉得呢?”
程姜看了,完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后者又磨蹭了有快一周才给他回复。
他估摸着沈霁青去的地方可能网络连接不太好。
沈霁青说他回来的航班是夜航,等到家差不多正好早上七八点钟,由单位的车送到小区附近。
正好是吃早饭的时间。
*
距离沈霁青回来还剩下一天的时候,程姜决定出门一趟。
不是每日都有的、在小区里转圈,而是带着莘西娅去周末的超市采购食材。家里已经弹尽粮绝了,他也打定念头挑战舒适区。
起初一切顺利。
程姜买了两袋全麦切片面包,一袋可以给莘西娅煮着吃的面条,称了一点空心菜。他又兜兜转转挑了不少东西,因为觉得沈霁青旅途奔波,打算中午给他做顿丰盛些的菜肴。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一楼商场中间的挂饰已经换了。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冬天,这时候已是盛夏。
超市里很多摆设都变了,从圣诞饰物变成了黄粉色与银色的半透明立体星星,在半空中摇曳着。
他目光下移,看见对面有家马卡龙色系的小店铺。
橱窗里站着一排小黄人,都是幼儿身形的人形塑料模特,上面穿着各种各样的小衣服,所以程姜明白那大概是一家婴儿衣物店。
他站在那儿远远看了一会儿,试探着准备过去看两眼。
程姜推着莘西娅直接进店,在一片五彩缤纷中茫然地打了个转儿,才勉强找到适合她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商品区。他随手翻起一顶帽子的价格牌,看了一小会儿,才小心地把牌子搁回去。
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边的一件衣服能比他在冷湾一个月的房租还要贵。
但是莘西娅本就喜欢彩色的东西,此时坐在一架旁边的婴儿车里,攥着一条黄蓝格子的荷叶边婴儿裙裙边不放手。他拍拍她的手,但她突然仰起脸来,浅蓝色的大眼睛和他的直直对上了。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表示她想要他买给她什么东西。
程姜无法拒绝。他再一次翻开价格牌,看着上面的数字回忆自己这个月的工资余额。等终于决定付款的时候,价格牌上已经有了一道浅浅的指甲印。
他把婴儿车推到橱窗边,掏出钱包去给她付款。
付费用的小方块上面“嘀”的一声响,程姜一回头,突然看见莘西娅坐在面对着橱窗的婴儿车里,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店铺的位置很狭小,她这样一哭,声音仿佛是被拢了起来,显得格外刺耳。程姜手忙脚乱地试图抚慰她,但这一次她竟然丝毫不领情,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家?”
但婴儿却只是哭。
程姜手足无措,一抬头的时候一只眼睛的余光看见售货员正凝视着他们,另一只眼睛又看见另外几个顾客也在看向门口这边。慌乱之中他顾不上继续安抚,匆匆忙忙地把她推了出去。
他不该出来的。因为外面只有更多的人。
*
程姜在中学时代读过的一本书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在一个贫困寄宿学校里,一个叫简的女孩子【注】被指控为撒谎者而被勒令站在高凳子上接受所有人指点。冷湾自然不会有这种惩罚,但他对这一片段尤为印象深刻,因为他觉得这大概是一个人所能遭遇的最可怕的心灵酷刑之一。
程姜知道自己既没有处于故事发生的那个一个人权与自尊大概不那么重要的地方,也没有顶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站在什么凳子上,但当他坐在公交车上,像简一样假装若无其事于他人投来的他觉察不出意味的眼神时,他突然知道那个不幸的女孩子当时大概会是个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