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有几十年了。我小时候他就住在这里。”
“你小时候?”
“是啊,”沈霁青说,“从出生开始……后来我爸出国,就留给了我。反正我在这儿住得挺习惯的,离我工作的地方挺近,所以也没打算搬到其他什么地方。”
程姜坐直了。
“从出生到现在……?”他突然问,“长时间住在同一个地方,不会觉得,嗯,没有变化吗?”
“没有变化?”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程姜很费力地组织语言,“就是在同样的场景里,类似的事情和发生模式会不停地重复,没有终点,只有离开才有机会破开。这样的感觉,没有吗?”
沈霁青似乎思考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程姜错觉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忽然沉了下去,但转瞬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家,”他忽然字腔正圆地说,“不是每个人心灵的港湾吗?”
程姜惊奇地看着他。没过两秒,沈霁青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在说一个哲学问题。”他补充说,“但我觉得人生本质就是回环往复的……比起环境,其实更像是成长经历的影响。比方说卡夫卡提起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影响,说自己像是一条尾巴被压住的虫子。头部走了很远,以为离开了,突然一下子弹了回去。你要是那条虫子,怎么看待这件事?大部分人是自然又兴高采烈地弹回去的,甚至压根没注意过这种事。你想弹回去吗?照我看,不想弹回去,只能把尾巴砍掉。”
程姜云里雾里听了半天,问:
“怎么砍?”
现在换做沈霁青奇异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老实地回答,“反正我弹回来了,也没什么不妥的。怎么,你想砍?”
程姜呆呆地,好像终于发现了话题走向的古怪,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沈霁青却忽然笑开,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随后停在了程姜头顶上。他不解其意,吓了一大跳,沈霁青却把摸头的手好整以暇地收了回去。
“你还是太小了,像个小孩儿。”他一本正经地说,“程姜,你是不是离开冷湾没多久,到现在还不习惯?”
程姜一惊,“我——”
“你要适应。”沈霁青说,“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这两句话好像是一个意思,不过别在意这些细节。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出来了,就多想想实际的未来。成天愁眉苦脸的……”
程姜条件反射地摸上自己的脸。
“这是一个形容词。”沈霁青一看他的动作就笑了,“不是说你真的是什么表情。说实话,光看你的脸,上面往往什么都没有……不过不用在意这个,表情丰富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想过未来。”程姜说,“只是总给你添麻烦,心里过意不去。”
这回沈霁青看了他好一会儿。
“那也不必。”他说,“你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问我?”沈霁青自己笑了,“我怎么说呢。你挺好的,说不出具体一二三,但待在一起很舒服。你身上有一种……烟火气。”
“什么是,烟火气?”
沈霁青想了想。
“大概就是很暖和的意思吧。”他不确定地回答。
对于他这一连串话,程姜心里仍然不甚明白。他低头想了半晌,后知后觉地问:
“我母亲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了?”
沈霁青不置可否。
“反正,”他对程姜眨眨眼,“我一个人住怪单调的。你们过来住,我心里其实挺乐意——我只能说到这儿,再说多真要露馅了。晚安。”
他逗完脸皮薄的房客,站起来,终于准备走了。
程姜目送着沈霁青走上楼梯,忽然在后面喊了他一声:
“沈霁青?”
楼梯上的人转过身来。
程姜等他转过身来才发现自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踌躇了一瞬,才说:
“春天到了。”
沈霁青又眨眨眼睛。
“你不介意的话,需要我帮你打理一下院子吗?”
“那真是太感谢了,”沈霁青说,“我好久没去那里看过,门可能都绣了。楼梯下面有个后门,你可以从那里进去,钥匙就在我给过你的钥匙串上,最小的那一个。我家好久没种过东西了。”
程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楼梯下对他微笑。沈霁青没再等他回话,自己上楼去了。
他听见他在慢慢关门,门板擦过地面,发出沙哑的声响。
*
沈霁青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他的房间是整栋房子里除了客厅外最大的一间。门正对着半墙高的木质书架,前面摆着一块厚地毯,上面有一张工作用的透明圆桌。桌子旁边围绕着三张塑料椅子椅子,四周有一大块空地。门边床头靠着墙的大床上胡乱叠着几个深灰蓝色枕头,下面是几乎垂到地上的灰色条纹被子和床单。床靠门的一边是立式台灯,另一边则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摞着两本书,上面已经微微沾了些灰尘。茶几旁边两步远就是长长的有着一格一格的玻璃的窗户,下面还有一张小沙发,上面堆着几个和枕头材质类似的几何花纹靠垫,并没有留下坐人的位置。
沈霁青打开灯,银色的小按钮倒映出屋主人失真的脸。面孔因为圆弧状的镜面而扭曲,然而上面无论先前是什么表情,终归不可能是笑脸。
他在房间里站了半晌,似乎想起程姜提到的花园,便又走到窗前去微微拉开窗帘。早春的天还是黑得很早,这时候从他的窗户向下看去,只看见一片朦胧的灰黑色。
沈霁青安静地坐着,似有所思地看向下面突出的一块阴影。
那是他荒芜的小院的黑暗轮廓。
作者有话要说: 英文诗的翻译改编自 /note/266182216/ 提供的版本。
☆、chapter 19
第二天沈霁青刚背着包出门,程姜就找到通往花园的小门,决定立刻考察一下自己园艺工作现场的情况。
早上太阳充足,他给莘西娅带好了小碎花的婴儿太阳帽,放进婴儿车里。随后他找到钥匙串上最小的一枚钥匙,又花了一点时间找到了被压在一摞纸箱后面的门。
然而不仅是门的外观,连锁都锈住了。
因为有楼梯遮挡,后门这里的光线很暗,程姜去摸锁的时候直接摸到了一手铁锈。他用已经沾了铁锈的左手艰难地摸到了钥匙孔,小心地把钥匙插进去,但转动起来很艰难。
最后他还是把钥匙拔了出来,因为怕它断在里面。
程姜撤退回客厅,把手洗干净,随后用电脑搜索了“生活小窍门:如何打开生锈的锁”。他暂时排除了买专门的锁油与联系开锁师傅,先尝试了一个用铅笔末破坏铁锈的方法,随后换成了用豆油。
沈霁青家的锁是深蓝色的,和冷湾挂在花园外的门锁没有什么两样。锁很破旧,看上去的确已经多年不用了,但好在比较结实,总归还是弄开了。
他总共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打开门。
“天。”虽然前一天已经从外面见过院子里的景象,但当程姜从里面打开门的时候,他还是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野地里。
*
程姜以前并非没有涉足过园艺领域。但如今他离自己的初中时代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再加上沈霁青的院子里的每一个缝隙都填充着野草,他打理院子的工作比他所预想得要困难许多。
首先就要把所有杂草都清干净。
他提前查过资料,已经放弃了人工除草的念头。担心会影响到之后种植的情况,他也不太想用化学杀虫剂,只好把院子划分成很多小块,在每块上都施以不同的杀草方式,包括沸水,盐,白醋和报纸覆盖。他特意把报纸覆盖的部分安排在院子靠边的角落,保证花园的美观。
对野草进行简单处理后,程姜还顺便查看了一下院子边边的那棵矮树。
他看不出那是什么品种,只觉得它已经萎缩发黑。在艰难地用手在硬邦邦的树干上掐下来一小块书皮后,他发现它已经完全枯死了。
死树当然不应该留在院子里。
程姜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认真的负责人,于是在等待野草除尽的时间里,他特意问过了沈霁青:
“你想在院子里种点什么?”
“种什么都行的。”他回答,“我觉得只要有点绿色就很好了。不过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这栋房子可能是五行缺木,所以一直养不活花。”
“为什么?”
“反正就是养不活了。至少我以前试的时候养一盆死一盆,种在地里也从来不发芽。真是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里总是缺少点生命力。”
程姜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一会儿桌子。“说到这个,我看你的树已经死了。看程度应该有很长时间了。”
“这样啊,”沈霁青顿了一下,还是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一句,“没事,这棵树也挺老的了。我好多年没进过院子,说不定它早就被冻死了。”
“种了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