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算算日子?”程月故声音里透着失望,“八月份准备好试管,来年九月份才生下来?你以为人人的脑子都像你的一样笔直,一个靠卖小孩的女人会老老实实走科学程序满足你的愿望,而不是在附近什么地方随便找一个亚洲男人鬼混,再把生下来的包装包装,当做你的孩子送回来?”
程姜的嘴唇动了动。
“就算她确实是个正派人。”程月故还在继续,“你以为冷湾是什么地方?他们的科学技术要是能支持人工授精,就没有这么多废物医生只会坐在办公室里给人开安乐死了!”
“我做过亲子鉴定。”程姜忽然说。程月故还在继续讲话,他不由得声音大了些,重复了两边,“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程月故停下了。
“你真做过?”她狐疑地问。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程姜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按在桌面上,“有意义吗?”
“我暂且信你的话。”他小时候在她那里的信誉一定很好,因为她口吻终于松动了。“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
“三个多月,是女孩。叫Cyn……程玥。”
她话锋一转。
“所以你现在是一个人带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
“是的。”
“你花了多少钱?”
程姜沉默着握住话筒,没有说话。程月故的语气声调再度上扬,他当即听出了她的愤怒:“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程姜,玩扮家家酒吗?你自己都还这么不成熟,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照顾好一个小孩?你怕是什么都没有想过吧?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你之后怎么生活?嗯?”
“我知道。”程姜低声说。
随后他不再为自己辩驳,而是默默听着程月故的怒问与指责。他平静地把所有内容听完,直到飞机要起飞,她挂掉了电话。婴儿仍然坐在他腿上,此时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天真地看着程姜。
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它发呆。
随后他把目光移到那双蓝眼睛上。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莘西娅长得一点也不像他。
*
打电话的时候,程姜一直害怕沈霁青会突然下来。但等他彻底从电话里的情绪里出来,开始期盼沈霁青重新出现时,后者还毫无踪迹。最后他捧着那只手机在楼梯下探头探脑,叫了一声,手机主人才施施然露面。
“打完电话了?”
程姜点点头。随后他故作轻松地和沈霁青提起了程月故要回来的事。
沈霁青大吃一惊。
“什么?”他说,“她可没跟我透一点风声。是几点抵达的飞机?”
程月故没有告诉他,但沈霁青问完,又想到可以通过查询航班普遍的飞行时长来判断。唯一麻烦的是中心城有两个国际机场,谁也说不准她会从哪里降落。
“她可能不想让人来接她。”程姜跟沈霁青解释,她的意图在他看来很清楚。半晌,沈霁青回过神来,说机场都会有专门的坐出租车的地方,设施非常方便,不需要他们两人过多担心。
他原本似乎有其他计划,到现在也不得不搁置了,因为得着手为程月故收拾房间。
沈霁青的家比程姜想象得要大。
他一个人,住一座容纳三个卧室的房子,其中两个常年空置着。正如程姜所料,二楼差不多算是沈霁青的地盘。但是带着小孩的程姜没法和程月故共用一张床睡觉,于是他必须二选其一,让其中一个人搬到二楼的一间平时没人住的客房里去。
程姜觉得如果是自己,他大概会在不怎么亲的继母和同样不怎么认识的同性同龄人中选第二个。
最后果然是他带着莘西娅搬了上去。
二楼三个房间,客房和主卧处于直角的两端,夹角上是非常干净的卫生间。虽然仍然设施完整,但相比之前睡的房间,客房除了和程姜在冷湾的房子惊人地如出一辙的老式黄墙纸之外就只有一片荒凉的灰色。大床正对着窗户,前面有一个书桌,后面是衣柜。棱角之间对得整整齐齐。
他把莘西娅放到床靠墙一点的地方,拉开窗帘让阳光进来。
窗户右上方正好对着一截没有叶子的树枝。
程姜单膝跪坐在椅子上往外看。沈霁青已经按照原计划出门了。从他坐着的角度,可以看见楼下那人穿着羽绒服的身影。只见他步伐轻快地从视野里狭窄的夹角间走过,很快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
沈霁青临走前跟程姜讲,说新年间的中心城到处都会很热闹,因为人人都想出去购物吃饭来庆祝节日。程姜倒是很想去看一看,又害怕辛西娅不适合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只能婉拒,最后还是由沈霁青拿着购物清单外出。在他固执的坚持下,沈霁青也遂了他的愿,在程姜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下都标上了价格,方便他在熟悉了银行取钱系统后再把钱还回来。
他出门去了,外出路线也很简单。
首先乘坐12路公交车前往商场,穿过几批立体新年气氛的节日塑像,随后进入地下一层的生活超市区,推着手推车进入了超市。
然后在最近的食品区买了他要买的蔬菜水果干,速冻蒸饺,一袋馒头。
然后在母婴专区前停顿片刻,走进去,分别往购物车里加入六件商品。
然后想起按礼节应该再给新客人买一件新年礼物,于是沉思片刻后向右转弯,从货架上拿了一箱冷调冰激凌色水煮婴儿摇铃套装。
给他不知道名字的小孩买完见面礼后,推着满满的购物车走向交费口,对其他看过来的母亲购物者报以微笑。
然后经过收银台,迎面穿过人流,走上自动滚梯。楼上有乐队在呜呜地演奏,沿着电梯扶手一路传过来的声音都被挤压得变了形。
在进入停车场之前,拐进一楼的面包房购买第二天准备食用的面包。在咸味果干面包和无花果面包之间犹豫片刻,选择前者。
最后出来等车。沈霁青礼貌地往路边的位置错了错,方便一位孕妇有更多的空间。他不期待感谢,只是抬起头,远远地看到了另一边广场上干涸的喷泉。
12路公交车很快来了,他收敛思路,准备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的阅读,鞠……
“真的有人在看吗?”作者一边狐疑地问,一边重新直起腰来。
☆、chapter 11
沈霁青走后,为了避免忘记还钱的事情,程姜把行李箱里的日历本拿了出来。
本子是剧场以前批量生产后发现印错而报废的一批,被程月故搬回来一大箱,都留在他们以前在剧场的宿舍里。依照程姜的日常习惯,几乎每个已经经过了的日期格子里都写上了一点笔记。
日历本不大,分到每一天的格子也只够写三两行的内容,但足以唤起程姜对于之前一年的碎片记忆,让他大概知道自己曾经过了一段怎样的生活。
从新墙里出来后,有关以前的那些记忆已经显得格外久远了。
原本应该最清晰的、进入新墙前的那一段内容已经悄然模糊,甚至以莘西娅的自杀为分界线,此前的内容因为年代太远而褪色,之后的则更像是泡了水的旧照片。除了零星的闪回,他的过去已经成为了一片陌生的荒原,以至于当翻看旧笔记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生活。
去年这个时候,程姜逐字逐句地回想,他还在剧场工作。
收尾的作品是一场他不怎么记得住名字的荒谬家庭喜剧的演出。他往前翻了好几页才找到喜剧的名字:“在怡人的芳草地上”。
他突然又对这部戏有了点印象。这是一部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非常糟糕的戏,他竭尽全力也没能力挽狂澜。不过排练期间总是有人来看,他自己还记录了次数:二十一次。他在十月六日写道:
“我预感到问题百出的排练场显然比正式演出更能令人大笑。”
而尽管完全不记得演出时的情形,程姜觉得他笔记上的预感是正确的。戏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演完了,这回却到底没演成。剧场在他离开后彻底分崩离析,后来好像被改造成了中学校的体育馆。
程姜无事可做,便继续往前翻看。
从九月下旬开始就没有再出现过小钱德勒的名字,只有在七月初的格子被潦草的叉号填满。他盯着它们看了半晌,忽然彻底从头往后翻,去看最前面的几页。那里有被撕毁的痕迹,一连许多页直到小钱德勒的名字出现前都充满了潦草的划痕,连带着红黑的墨水痕。
滴过墨水的地方很脆,他只不过是动作幅度大了一点,那里便“兹啦”一声裂开了。
笔记本原本也只是薄薄的一张皮,里面胶已经松动,一动里面的纸页就散下来一大把。程姜手忙脚乱地把纸页捡回来,收好。
他不想看以前的内容了。
一年刚刚结束,日历本已经全记完了,应该换一个新的。
但沈霁青已经出门,他便只好在封底上匆匆记了两笔,随后把它推了开。清晨的客厅明亮怡人,全然不是程姜所熟悉的世界的产物,于是他也好奇地准备四下转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