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显得有点简陋,却一举两得:既可以让配乐在合适的现场位置出现,也不会显得突兀。只要观众愿意,他们完全可以把看不清面孔的大提琴手当成女孩那个在上海的心上人。
雨声已经停了。女孩站在舞台上,双手自然垂下,脖子也歪向一边,从始至终没有变过一次表情的精致面孔静止地看向观众。
“那么也许我将永远不再孤身一人。”
“人”字落下的同时,舞台上传来沉闷的一声响。随后背景里响起模糊的,微小的说话声,声音大到足够引起观众在注意力,却不至于喧宾夺主。
背景的独白还在继续:
“就是这种可能,这样微小却触手可及的可能。它令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能去一个城市,但也正是它阻止了我前行。假如我去了上海会怎么样?我们会结婚,我们会有几个孩子,我们会……非常,非常快乐。就是这样的图景,它让我浑身颤抖。上海!我想要答应他,我想要追随他去那里,因为在那儿我们可以有一个未来。”
女孩在跳舞:僵硬的,抽象的舞姿,在背景投影的光晕下显得扭曲而美丽。许久,右边的嘴唇开口说:
“但你不会去。”
女孩停住了。
她在舞台中央站定,忽然像是拉扯着她头的那根线松了一般又向另外一个方向倒去了头。她歪着脸站着,用那双冷淡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观众。
“是的,我不会去。”
背景里的低语越来越大,舞台上灯全灭了,只剩下黑暗里的独白:
“不能,不能去,正是因为它符合我所憧憬过的一切。它看起来太美好了,好得不像是——不可能是真的。于是我禁不住想:如果一切都只是一个快乐的幻影呢?我追随她而去,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比起去面对一个令所有梦想幻灭了的未来,难道永永远远只是保留着这封信,这封代表了一个幸福的可能的信,不才是更好的选择吗?”
背景里的那些低语则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终于化为清晰的,连续不断地重复着的叠音,其中像是有孩子,有女人,也有男人。
灯光亮起来,女孩以和方才完全一样的姿势站着,她身后的图像翻转重叠。
“孤独……你将永远……一生。”
在接近震耳欲聋前的一刻,大提琴声,背景独白声,已经不能算是低语的低语声戛然而止。在全然的寂静里,在屏幕上开始交替出现纯白背景下细细的摇曳的木偶戏和被一双白净的手拿着缓缓转动的IKEA活动木偶。
这些片段之间是时而闪现的阶梯和迷宫的黑白录像,每次只出现不到两秒就会回归安静和缓的白色木偶主题背景。大提琴又慢慢响起来了。
独白再一次出现。
这一段内容非常长,大概有七八分钟,涵盖了女孩从出生到成人的二十几年的故事。一个孩童时期无意中听到的诅咒,起初像是胡说八道,但随后等待着她的是支离破碎的人生。
“真够可以的,”林穗梦一边时刻关注着音频进程一边和程姜咬耳朵,“你这段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啊,随便想一想。”程姜简练地回答。
大屏幕上出现了走动着的一双脚。
它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好像是在房间里漫步。女孩也在走,她走在这双脚下面,后面,前面。
“就这样,一步又一步,我沦落到了现在的样子……于是我又想起它。那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假如那是真的呢?假如那就是我一辈子的命运,只是经由无关紧要之人之口传达与我呢?我的思绪不是我的。
它活过来,一次次回去,去抓住那句话的尾巴,一次次提醒我:那是宿命般的预言。”
女孩疯狂地跳舞。她体态轻盈,脚尖划过地面时像是被看不见的木偶线拖行一般,裙摆炸成一朵层层叠叠的黑色鲜花。
“但是他还没有走。他留给我一张去上海的机票,说也许我们可以结婚,但我们真的能如愿以偿吗?假如我知道所有的憧憬都会化为泡影,假如我知道我永远逃不开我的命运,我怎么能搭这趟火车去上海?天空雨消云散,天边红日西坠,坠落到新的一天。座钟的指针滑过一,二,三,四,五——火车要开动了,而我不会在属于我的那个座位上。空荡荡的座位上遗失了一颗空荡荡的心……我怎么能不去上海呢?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机会——得到幸福的机会,从我身边溜走?可我又怎么能去上海?
有一个人在那里,我知道。我闻到你香水的气味,你的眼泪,你的冰冷的手。盒子外面的那个人——你在看着我,把一张挥之不去的标签贴在我身上,要我不得不背负一辈子。你知道在你低头看我的的时候我也在看着你,而我在寻找你的时候你只需要轻轻一拽线绳就能操控我的命运。但你到底是谁?我听见你的声音,妈妈,你对我说过的话。你的诅咒,是预言……那是我一辈子的梦魇。
它说……”
女孩的一只手腕高高举起,上面的手却耷拉下来,手指与手指之间的形状不变,像是被向上吊在空中。
她单足旋转,虽然受限于鞋的材质没法达成芭蕾舞的效果,但也足够了。背景里的低语声重新响起,再一次越来越响,在一切声音停止的那一刹那,女孩停止了旋转,跌坐在了舞台上。
她抱住头,嘶声尖叫。
与此同时,就在在舞台右侧的一块本来显得没什么用处的白色纱帘上开始浮现出模糊的影像:一个人影。
“要到我最喜欢的部分了。”林穗梦说,她看上去很紧张。
程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她前面的影子里为什么拿着刀——要自杀吗?”林穗梦又问。
程姜摇头。
“是’弑父’。”他耳语。
“可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父亲啊。不就是她,她男朋友,还有她妈妈?”
“西方语境里的弑父,是一个人试图摧毁施加在他身上的意志。”程姜慢慢地解释,“这里也是,她不是要自杀,也不是要杀死想象里的母亲……她要击溃潜意识里的巨人形象,才能……”
人影起初显现时呈正对观众,因此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和台上的女孩在相貌上一模一样,只是穿着不同:一件敞怀的及膝长黑色女式绒大衣,里面穿灰色羊毛裙。头戴小贝雷帽,帽下遮一块黑纱,挡住了她大部分的眼睛。
相比于台上的女孩,她虽然并没有多少动作,但明显是一个正常的“人”的形象。她几乎是在面貌清晰的那一刻向舞台中央的位置侧过身去,缓缓举起了双手。
那里吊着一个提线木偶。
她令木偶抬头,伏在舞台上的女孩便抬头;她令木偶抬手,女孩便也抬手。如此操纵一番,她终于放下了木偶,问:
“你认识我吗?”
影子和女孩开始缓慢地对话。对话的内容很简洁,来来回回加起来有二十几句,仍然是林穗梦的录音。她经历中本可以回避的一切不幸,她的自我退缩,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的所谓预言,为时不晚的真相。
影子问:
“是谁在折磨你,又撕扯着使你后退?”
只剩下最后一句台词了。
一秒,两秒。林穗梦的独白声音本该在这时候响起来,但是没有。
三秒。
台上的栾羽因为剧本上的舞台指导而在发抖。她抬起头来,从程姜和林穗梦的方向,他们看不见她的口型。
只听栾羽用她自己的声音说:
“……是我。”
林穗梦右手在控制音频的界面上一点,左手则紧紧抓住了程姜,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全神贯注地听栾羽说那半句话。听得很吃力,因为实际上全然没有他们以为自己所听见的那样大,对于满屋子的观众来说更是平平无奇。他们或许在想为何演员的最后一句台词音调这么小。
是她掉链子了吗?
程姜看见被打在纱帘上的影子在微微晃动。
女孩不再有着提线木偶般的僵硬动作,而是一步步静默着走到了纱帘旁。影子渐渐散去,她沉默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纱帘,忽然伸手抓住它,将它一路拉开至终点,露出了一直摆放在纱帘后的立式衣架。
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女大衣,正和影子穿的一模一样。
大衣正面挂着,而女孩正慢慢将右手伸入右袖管,随后那只套着大衣袖子的手折了回来,抱住了她的肩膀。是一场自我抚慰,还是另一条袖管也有了自己的生命?哭泣声。那只黑色袖管似乎犹豫着抬起,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她们合二为一了。
那只黑袖管里的手慢慢下移,伸入了靠观众这一侧的大衣口袋里,又在一片寂静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一些细微的形象处理让它在背后投射出尖利的,刀锋一样的影子。
它被举到空中,缓缓翻转,最终变成了一张卡纸车票。
黑袖管将车票举到空中,而女孩似有所感,也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它。
她终于向那张车票伸出手去。
灯光熄灭。
林穗手忙脚乱地操纵灯光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