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姜果然守在门口,他一出门就看到了。他觉得头重脚轻,可能还觉得有点理所当然的开心。
他们给他检查心电图。一些他不知道名字的像是洗手液一样的东西被涂在他的手腕脚腕与心口处,还有一些夹子。这些设施让他莫名回想起少年时代的物理课,他就是电源。
他闭上眼睛,看见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向下俯视他。电击:一下,两下,三下。
“别动,”护士说,“马上就好。机器不到一分钟就能给您出结果。”
他尽可能控制住痉挛,好在检查很快结束了。脑电图和心电图的流程差不多,不过那些辅助液体和链接仪器都是作用在他头上的。护士这回没有坐在一边,而是躲在玻璃之后的房间里观察情况,但她态度非常亲切,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像水族馆里的海豹。最后还有许多他记不得名字的检查与问答,和他之前偷偷做过的两次量表有点像,但并不一样。
检查结果和他自己的预期差不多,随后则是一个半小时的脑部治疗。
功能大概是神经递质调节的机器启动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抽搐了几下,但是不疼,只是难以言喻地不适。负责神经递质调节的护士很有耐心,一直在试图和他聊天以控制他的情绪。
“今天天气还是挺晴朗的。”
“是吗?”
“前几天雾霾还很严重呢,今天早上一刮风,天就蓝了。”
“嗯。”
“是步行来医院的吗?”
“对。”
随后还有另外几项治疗,流程看起来都差不多。沈霁青感觉自己像是在穿过一个个迷宫格子,不过每个房间都只有一扇门开着供他通过,所以他畅通无阻。其中一个房间还有一扇小窗,有人从小洞里给他递来许多药,装了满满一袋子。他没费神去记那一大长串西药名,打包好后就转身过下一扇门。
在其中一站的时候有人和他说:
“……只是众多疾病中的一种而已。我们不应该怨恨它,因为它的存在是在告知我们一些我们需要关注的事情。比如像你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在刻意地去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而生病正是你的潜意识不堪重负发出的信号。压抑的情绪和需求不会消失,只会在积压之下崩溃。而假如一直阻止自己表达真实情绪,在人际关系中也就永远无法获得平等,这样反而是更加有害的。你能迈出第一步来寻求专业帮助,这已经很好了。是很好的开始。”
她还说:
“心理问题其实和许多其他的苦难一样,都是可以跨越自我的机会,哪怕它出现的形式可能不太好。”
他向她道谢,打开了最后一扇门。门外刮着风,天确实很蓝。
“半个月的药。”回家路上沈霁青颠了颠大塑料袋说。袋子不重不轻,就是细细的带子很讨人厌,他和程姜只能轮流抱着。到了十字路口,程姜把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他压在塑料袋下面的一只手,穿过车流。
“就怕有副作用。”程姜说,“但这是目前最安全的办法,所以我的想法是你先吃几个月看看,等一切基本稳定了再试着停药自愈。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觉得呢?”
沈霁青没说话。程姜又问: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妈妈。今天晚上……”
程姜把他手上的塑料袋接过来。
“她一直很喜欢你的,别紧张。如果说不出话来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
*
“就这样了?”
女人化浓妆,气色总体却还不错。她大概是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背后光线很暗,只看得清她一只耳朵上的水晶耳环因为光线反射而闪闪发亮。她托腮坐着,饶有兴趣地透过屏幕挑眉看着她的儿子。
程姜小声回答:“是的。”
程月故笑起来,那只水晶耳环抖得一颤一颤。她微微偏了头,对屏幕里坐在靠左位置的人说:
“霁青啊,叫我一声?”
程月故心情不错,所以这段视频通话持续了近四十分钟,主要都是她在说话。沈霁青和他父亲似乎已经基本上断绝了关系,所以他这时候才知道沈自唯脑溢血住了院的事情。程姜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但沈霁青只是看起来有些茫然,并没有过大的反应。
“我知道了……妈妈。”
沈自唯已经被抢救了回来,只是难以避免地留下了言语吞咽障碍的后遗症。
他这样难以胜任公司的其他工作,不得不长期休养。而不知是何原因,他到了这样的年岁竟然没有提前指派任何继承人或是知根知底的亲信,所以他手里的权利全部落到了后来居上的程月故手里。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这方面却如鱼得水,已经差不多彻底代替了沈自唯原来的位置。
程月故对她自己趁人之危这事没有什么良心上的负担,而沈霁青居然还真的不在意,这件事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没什么奇怪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匹独狼,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需要有人来接班。”后来沈霁青说,“不过他是该好好休养休养了。”
程姜到最后都不知道沈霁青的父亲对于他们两个一起是一种什么态度,不过沈霁青说沈自唯的看法无足轻重。他们在关系彻底稳定下来后第一个告知的就是程月故,其次就是程姜的两个女性朋友。
周末排练的时候,程姜把他领到了林穗梦家。
“月亮今天没来?”林穗梦招呼他们进了客厅,“啊,你好。这位就是你在群里提到的那个会拉琴的?”
“你好。”沈霁青有点生硬地回答。
林穗梦满不在乎地一笑。“先生看上去有点眼熟,”她回头看了程姜一眼,“是上次演出时一起来的朋友?”
“是……不是。”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程姜总觉得和外人主动说起这种事有些奇怪,难免有点磕巴,“他是我的,呃……”
栾羽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啊”了一声。
“是你的’那个’?”
“对。”程姜顺势断句断在了那里。
“哪个?”林穗梦问。
沈霁青已经把装着琴的袋子解了下来,沉默着拄在身前。程姜看了看他:“我们……”
“我明白。”林穗梦大笑起来,终于打断了他,“不逗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霁青。”程姜替他说。
“好吧,沈霁青。”林穗梦说,“小程已经和你介绍过我们是谁了吧?我是个算不上策划的策划,栾羽是个算不上演员的演员,小程自己是个算不上编导的编导,反正我们这个剧团就是为了开心嘛。”
沈霁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看他开心吗?”林穗梦指着他问栾羽,后者也不答话,笑着走了。
闲聊休整片刻后,四人就要下到地下室去。沈霁青又把大提琴背了回来,空出一只手来抓住程姜的衣角。去年用来充当演出背景布的黑丝绒仍然挂在墙面上,前面的投影已经打好,随后被打开的则是女声的录音:
“他向我来了信……”
琴弦沙哑地响了两声,随后有低低的乐声缓缓流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96
沈霁青原本的大提琴据说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买的,尺寸就是标准的成人大提琴尺寸,也不知道他那时候不到十岁的年纪是怎么拉的。
琴质量想必很好,也是被包好了妥帖存放在袋子里的,但怎样也架不住十年的废置,被程姜从储藏室里挖出来时已经完全无法演奏了。
他们把那把已经被时间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大提琴放回袋子里,站在那里看着它,像是在俯视棺木里的尸体。
随后沈霁青说自己可能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程姜带莘西娅去厨房洗菜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中途他回了一次头,见沈霁青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起初他以为沈霁青是上楼静坐去了,但随后他听见储藏间门口噼里啪啦地一阵巨响。
他猛地回头,看见沈霁青又把那把琴拿了出来,正抡起一把椅子把它重击成彻底的一摊碎片。
在程姜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以最后一击彻底粉碎了上面最大的一块。
“你……”程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咚咚,咚咚咚。”莘西娅说。
他们茫然地隔着半个客厅对视,随后沈霁青忽然解释说:
“我想把它入……埋起来。”
程姜有问他为什么,但沈霁青没回答。他们把所有碎片扫起来装好,在院子角落种的东西最少的一块地方花两天时间挖了一个坑,期间还清理出了无数褪了色的碎玻璃片。
沈霁青把碎块一股脑倒了进坑里,两个人再轮流把坑填平,莘西娅负责把土踩实。
“拜拜啦。”她说。
“拜拜啦。”沈霁青同意道。
程姜把碎片收好扔在了垃圾桶里,开始洗手收拾。等他准备回房间的时候,发现沈霁青仍然在低头看垃圾桶。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沈霁青说,“我就是想……可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买新的摆件了。”